第五部 七(第3/7页)

行过涂油礼以后,病人突然变得好多了。他整整一个钟头没有咳嗽一声,微笑着,吻着基蒂的手,含着泪感谢她,而且说他很舒服,一点也不痛苦了,倒感觉到很健旺,胃口也好了。当他的汤端来的时候,他甚至坐起来,而且还要吃煎肉饼。虽然他的病是无望的,虽然一眼就可以看清楚他是不会好的,但是列文和基蒂在那个钟头都感到既兴奋快活,又畏怯,害怕他们弄错了。

“他好些了吗?”“是,好得多了。”“真奇怪啊!”“一点也不奇怪。”“总之他好些了,”他们低声耳语着,相视而笑了。

这种幻想没有持续很久。病人安静地睡着了,但是半点钟以后他就被一阵咳嗽弄醒了,于是突然,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心中怀着的一切希望都消逝了。痛苦的现实粉碎了列文、基蒂和病人自己心中的一切希望,毫无疑问,甚至连过去的希望也回想不起了。

不再提半点钟以前他相信过的事,好像想起来都觉得害羞似的,他要他们递给他那瓶盖着网眼纸的嗅用碘酒。列文把瓶子交给他,他在领圣餐的时候所显出的那种热烈的希望的眼光现在又盯住了他弟弟,要求他来证实医生说嗅吸碘酒能收奇效的话。

“卡佳不在吗?”当列文勉强证实了医生的话的时候,他沙哑地说,向周围望了一眼。“不,可以说……我是为了她的缘故,才演了那幕滑稽戏的。她是这么可爱!但是你我可不能够欺骗自己。这才是我相信的,”你说,于是,把瓶子紧握在他那瘦骨如柴的手里,他开始吸它。

晚上八点钟的光景,列文同他妻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他快死了!”她低声说。“我恐怕他马上就要死了。”

两人都跑到病人房里去。他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坐在床上,他的长长的背弯着,他的头低垂着。

“你觉得怎样了?”沉默了一会之后,列文低声地问。

“我恐怕要去了,”尼古拉困难地,但非常清楚地说,好像把话从自己胸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把眼睛朝上望,眼光没有落到他弟弟的脸上。“卡佳,你走开!”

他又说了一句。

列文跳了起来,用命令的口气低声要她走开。

“我要去了,”他又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说,只是为了找点话说罢了。

“因为我要去了,”他重复说,好像他很喜欢这句话似的。

“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去。

“你还是躺下好;那样你会舒服些,”她说。

“我马上就会安安静静地躺下的,”他低低地说,“死了!”他嘲笑地,愤怒地说。“哦,你们要高兴的话,扶我躺下去也好。”

列文使他哥哥仰卧着,坐在他旁边,屏息静气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人闭上眼睛躺着,但是他前额上的筋肉不时地抽搐着,好像一个在凝神深思的人一样。列文不由自主地想着这时他哥哥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是尽管他竭尽心力追踪他的思想,但是从他那平静而严肃的脸上的表情和眉毛上面的筋肉的搐动,他看出来对于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漆黑一团的事情,对于垂死的人是越来越分明了。

“是,是,是这样,”垂死的人慢吞吞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对啦!”他突然安心地拉长声音说,好像在他一切都解决了似的。“啊,主啊!”他喃喃地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了摸他的脚。

“渐渐冷了。”她低声说。

一个长长的时间,在列文感觉得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病人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他还活着,不时地叹着气。列文精神紧张得都已经疲倦了。他感觉到,尽管他竭尽心力,他还是不能了解病人说“对啦”是什么意思,而且感觉得他早已就落在他的垂死的哥哥后面了。他对死的问题本身再也不能思索了,但是他不由自主想到他马上应该做的事:闭上死人的眼睛,给他穿上衣服,吩咐买棺材。说起来也奇怪,他感觉得十分冷淡,既没有感到悲哀,也没有感到损失,更没有一点怜悯他哥哥的心情。如果他对他哥哥有什么感触的话,那就是羡慕垂死的人拥有而他却不能有的那种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