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四(第4/6页)

“最后一车吗,呃?”他向一个青年农民说,那青年赶着车在他身边驶过,停在一辆空车前面,摇晃着大麻制的缰绳绳头。

“最后一车了,爹!”年轻人叫着,勒住了马,微笑着掉转头来,望了望一个坐在大车里也在微笑的、活泼的、玫瑰色面颊的年轻农妇,然后就驱车前进。

“那是谁?你的儿子吗?”列文问。

“我的小儿子,”老头子露出亲切的微笑说。

“一个多好的小伙子呀!”

“这孩子还算不坏哩。”

“已经娶了亲吗?”

“是的,到今年圣菲利普节①恰好两年了。”

①圣菲利普节,圣诞节前的第四个星期日。

“有小孩了吗?”

“哪会有小孩!整整一年多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还害臊呢,”老头子回答。“哦,多好的干草!真正像茶叶一样哩!”

他重复说,为的是改变话题。

列文更注意地凝视着伊万·帕尔梅诺夫和他的妻子。他们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把干草装上车去。伊万·帕尔梅诺夫站在车上,接受,放好,并且踏平大束的干草,那是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灵巧地递给他的,她先是一抱一抱地递上来,后来才用叉子叉上。年轻的农妇从容地、愉快地、敏捷地劳动着。压紧的干草不容易叉上她的叉子,她先把干草耙松,用叉子刺进去,然后用敏捷的、有弹性的动作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叉上,然后立刻把她的系着红带的背一弯,她挺起身子,昂起她那白衬衣下面的丰满胸部,灵活地转动叉子,一束束干草高高地抛上车去。伊万显然想尽力使她不要多费力气,连忙大大地张开两臂接了她投来的一束束干草,把它们平平地摊放在车上。当年轻的农妇把最后剩下的干草耙拢来的时候,她拂去落在她脖颈上的草屑,理了理垂到她那还没有被太阳晒黑的白皙前额的红头巾,爬到车底下去捆扎。伊万指点她怎样把绳子系在横木上,听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大声笑出来。在两人的面孔表情上可以看出强烈的、富于青春活力的、刚刚觉醒的爱情。

十二

干草车捆好了。伊万跳下来,拉着缰绳牵走了那匹温顺的、毛色光滑的马。他的年轻的妻子把耙子投掷在大车上,就迈着有力的步子,摇动着两臂,走到围成一圈在跳舞的妇人们那里去。伊万驶到大路上去,加入到其他的载重大车的行列中去。农妇们的花花绿绿的衣衫闪烁着异彩,把耙掮在肩上,高声喧笑着跟在大车后面走着。一个粗声粗气的、未经训练的女人声音蓦地唱起歌来,唱到叠句的时候,随即有五十个不同的、健康有力的声音,有的粗犷,有的尖细,又从头合唱起这支歌来。

妇人们唱着歌渐渐走近列文,他感到好像一片乌云欢声雷动地临近了。乌云逼近了,笼罩住他,而他躺着的草堆,以及旁的草堆、大车、整个草场和辽远的田野,一切都好像合着那狂野而快乐的,掺杂着呼喊、口哨和拍掌的歌声的节拍颤动起伏着。列文羡慕她们的这种健康的快乐;他渴望参与到这种生活的欢乐的表现中去。但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好躺着观看倾听。当农民们和歌声一道从视线和听觉中消失的时候,一种由于自己很孤独,由于身体不活动,由于他的愤世嫉俗而引起的沉重的忧郁之情就袭上列文的心头。

几个为干草的事和他争吵得最凶的农民,他责骂过的、想要欺骗他的农民,正是这几个农民愉快地向他点头致意,显然没有而且也不能怀恨他,对于曾经想要欺骗他这件事也不但毫不懊悔,而且连记都不记得了。一切都淹没在愉快的共同劳动的大海中了。上帝赐与了岁月,上帝赐与了力量。岁月和力量都贡献给了劳动,而报酬就在劳动本身。劳动是为了谁?劳动的结果又怎样?这些都是无谓的考虑——无关宏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