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七(第4/9页)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是什么人呀?我该怎样去爱他呢?要是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错;我不是笨,就是一个坏孩子,”这小孩这样想着。因此他露出试探的、询问的、有时多少含着一些敌意的表情和使得弗龙斯基那么着恼的羞怯而游移不定的神态。但凡小孩在场的时候,总在弗龙斯基心里引起一种异样的无缘无故的厌恶心情,那是他最近常常体验到的。这小孩在场的时候,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心里都唤起这样一种心情,好比一个航海家根据罗盘看出他急速航行的方向偏离了正确的航向,但要停止航行却又非他力所能及,而且随时随刻都在载着他偏离得越来越远了,而要自己承认误入歧途就等于承认自己要灭亡了。

这小孩,抱着他对人生的天真见解,就好比是一个罗盘,向他们指示出,他们偏离他们所明明知道但却不愿意知道的正确方向有多么远了。

这回谢廖沙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在,她正坐在凉台上,等待她的出去散步遇了雨的儿子回来。她差了一个男仆和一个使女去寻找他。穿着镶着宽幅绣花的白色连衣裙,她坐在凉台角落上的花丛后面,没有听见弗龙斯基的脚步声。低下黑色鬈发的头,她把前额紧贴着摆在栏杆上的冰冷的喷水壶,用她那双戴着他那么熟悉的戒指的纤手捧住那把壶。她的整个身姿、她的头、她的脖颈、她的手的美丽每次都像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使弗龙斯基倾倒。他站住了,狂喜地望着她。但是,他刚要向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她就感到他到来了,于是推开水壶,把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转向他。

“怎么回事?你病了吗?”他走向她,用法语对她说。他本想跑到她面前去,但是想到也许附近有人,他就回头向凉台的门望了一望,微微涨红了脸,就像他在感觉到他不能不有所顾忌和小心提防的时候,常常红脸那样。

“不,我很好哩,”她说,立起身来,紧紧地握着他伸出的手。“我没有想到……你来。”

“啊唷!多么冰凉的手呀!”他说。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我一个人在等谢廖沙。他出去散步了,他们会从这边进来。”

但是,虽然她努力镇静,她的嘴唇却在颤抖着。

“请你原谅我来你这里,但是我一天不看见你都过不下去,”他继续说,照例是用法语,为的是要避免俄语的“您”和“你”这两个字眼,前者听起来未免太冷淡难堪,后者却又亲密到危险的地步。

“为什么原谅?我多么高兴呀!”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么就是心中烦恼,”他继续说,没有放下她的手,弯腰向着她。“你在想什么呢?”

“老是想那件事情呢,”她微笑着说。

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什么时刻有人问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她准都会这样回答的,老是想那件事情,想她的幸福和不幸。正当他到来的时候她就在这样想着:她奇怪为什么在别人,比方在贝特西(她知道她和图什克维奇的秘密关系),这完全不算一回事,而在她却是这样痛苦。今天这个念头不知什么原因使她特别痛苦。她问他赛马的事。他回答了她的问题,看见她很激动,就极力给她解闷,开始用最平常的语调把赛马的准备详细地告诉她。

“告诉他呢,还是不告诉他?”她想,望着他那镇静的、亲切的眼睛。“他是这样快乐,这样全神贯注在赛马的事情上面,他不会很好地了解这件事,他不会了解这件事对于我们的全部意义。”

“但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当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打断了自己的话说,“请告诉我吧!”

她没有回答,微微低着头,她皱着眉头询问般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闪耀着。她的手一面摩弄着她摘下的一片树叶,一面在发抖。他看到了这个,他的脸表露出曾经博得过她那样的欢心的那种完全的顺从,那种奴隶般的忠心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