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第2/3页)

她疯了一样沿着无边的玉米地奔跑,没有眼泪,没有思维,满腔愤怒化作一片空白,化作沉重的铅堵在胸口。

胸口很疼,她低下头来才发现怀里的小顺,小顺闭着眼,安静地睡着,她唤了几声,孩子没有反应,她慌忙停下来,将孩子平摊在腿上,找遍了孩子全身也没找到伤口,她哆嗦着,不知所措。她发现自己的左胸在流血,查看伤口,一颗子弹嵌在肉里,猛地,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在儿子的头上仔细寻找,果然在小顺的发际处,有一进一出两个洞眼。

儿子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子弹,用短暂的六个月的生命换取了她的生存。

天地旋转。

泪由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涌出,滴在儿子小顺身上,滴在八月热风吹拂的玉米地里。她觉得现在就是一头碰死也挽不回儿子的生命,就是把那些杀人的鬼子撕烂也解不了心头之恨,她和她的家人,她村里的男女老少为什么要承受这样悲惨的事情呢,他们招谁惹谁了!

是啊,招谁惹谁了呢,一个早晨,一百四十六口人就呼啦一下全没了。

想不通,她就哭,只有哭才能发泄她内心的仇恨与悲哀。

许久,她听到了身后有哗啦哗啦的声响。

一个背着孩子的精疲力竭的日本女人正跌跌撞撞向她走来。日本女人是循着哭声找来的,她似乎是在寻找她的同类,及至见到抱着孩子,浑身是血的中国女人,不用问,她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转身想走,这里不是她待的地方,但中国孩子头上的枪口使她迟迟迈不动脚步。她趋步走到中国女人跟前,将头碰在长满玉米根须的土地上,用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对不起……”

对不起?难道仅仅是对不起吗?面对着日本女人,赵玉英一阵狂怒,一阵窒息,她像一只凶狠的母狼,灵巧地翻身跃起,向猎物扑去。

日本女人惊呆了,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被对方推倒在地,肩上一阵剧痛,一块肉已被咬了下来。她踢腾着,用手使劲掰卡在脖子上的那双手,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喉头骨发出咯咯的脆响,眼睛里迸出片片金星,继而生命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意识,渐渐模糊、苍白、淡化……

很遥远地,日本女人听到儿子太郎的哭声,心里一颤,眼里滚出两行热泪。刹那间,脖子上的手也松弛了一些,哭声由此变得清晰、真切。

无论中国还是日本,小孩子的哭声都是一样的。

无论日本还是中国,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孩子的哭声同样震撼了另一个母亲的心。

那个因为哭泣而救了母亲生命的孩子就是今日的李养顺……

李养顺养母赵玉英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准确无误的叙述足见记忆之深,老人太默记了一辈子的事到临死才松口,才将实情相告,这才有了后来的寻亲,有了今天的回归。

依着李养顺本意,回归不回归已不是主要,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在哪儿生活都一样。但从日本寻来的叔叔上野胜治不答应,叔叔说你是上野家的长子,长了流落在国外不但给上野家丢人,也给日本国丢人,你得回去。”胜治叔叔在中国当过兵,会扯些半通不通的中国话,还自认为是中国通。儿子胜利也极力怂恿父亲回日本,他是听说日本有家产可以继承才坚决要回去的,他在汽车配件商店工作,是临时的,二十了,还没找到合适的职业,所以他对日本抱的希望很大。出国才有发展,这是他和他的一帮朋友的普遍认为。女儿小春是医院护士,她的意思比较折中,她觉得这不是家家都有的机会,父亲不妨去看看,那边好了,大家都过去,不好了,父亲还可以回来。叔叔不同意,叔叔说要走就都走,彻底地走,不留后路,勇往直前,这才是日本人的精神。”大家向李养顺要主意,李养顺就看王梦莲,王梦莲犹犹豫豫地说:“这是要连根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