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第2/3页)

不便一开始就把客人往饭桌前边让,我和阿南暂时将宫岛安置在我那间暂有头绪的卧室兼工作间里。想让远山过来陪陪老先生,却怎么也敲不开他的门。阿南伏在门上听了听,说里面没有声音,大概是出去了。我想,这个远山,脾气真的是很怪,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不知怎么了。

大学问家宫岛可能是头一次到寒酸留学生宿舍来,看什么都新鲜,包括我那个装衣的简易塑料篷式的衣柜和从垃圾堆捡来的学生书桌。我将惟一的一个蒲团让给先生坐,自己寻了个合适场地坐了。

“叶桑,你坐的是什么东西?”宫岛的眼睛很尖。

“是……书啊,书。”我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套精装的《国语构文论》。这套书印制精美,四本套在一个硬书套里,当小嵩坐正合适。

“为什么要坐书?”老头儿喝了一口我由国内带来的云雾茶,细细地品着味儿。我盼他能夸几句茶而忘了《国语构文论》,谁知并不,待那口茶从嗓子眼滚进食道以后,他抬起眼正视着我,一丝不苟。

为什么坐书?说是当晃子用正合适,那不是理由,既然住在和式的公寓里,就没有坐凳子一说,大人小孩,统统跪坐在榻榻米上,谁也小能例外。我一时极为赃尬,脸憋得通红,赶忙将那本《国语构文论》请上书桌,正襟危坐在导师对面。

桌子上摆放着我在天安门前的照片,宫岛仔细看了看相片,问我,“参加过文化大革命?”

我说,“参加过,那时候我上中学一年级。”

宫岛说,“造反派?”

我说那时候,不是造反派就是保皇派,造……造反还是有理的……虽然当了红卫兵,却从未抡皮带打过人,也没抄过家。只是砸过南城图书馆,充当过搬运工的角色,把那些书装车运到造纸厂去了。”

“难怪。”宫岛扫了我一眼说,“敬惜字纸哪,这是你们中国的老话,世界上最圣洁的便是书,它是有灵气的。我上学的时候,先生给我们讲过一个中国的故事,有个书生住店,半夜来了个恶鬼,把所有的住店的人都吃了,吃到书生这间屋,推门进去,偏巧那书生在读《易经》,恶鬼一见,吓得抱头而逃。所以,书是玷污不得的,不但不该坐,连不敬也是不可以的……”

老先生进门就给了我这套下马威,我真后悔听阿南的馊主意,在清水町家里请客,这才真正是费力不讨好。宫岛依旧不慌不忙地说,“我的书一套一套向来放得整整齐齐,不折角,不画道,不借人,用了几十年的字典,新的一样,看见有人把书毁得叫花子一般的模样,我心里很不受用。”

眼前这位老学者,衣冠楚楚,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不经心的地方,本身就像一本用了几十年保存得完好的书。

阿南说,厅里餐桌已经摆好了,书的话题就此打住,宫岛跟着阿南来到桌子前。不在餐厅的这半个小时,阿南竟然折腾出了一块大桌布,魔术般地变出了一盘蔬菜沙拉,两碟水煮黄豆,酱油醋瓶子也被她擦得光彩照人,很精神地立在餐桌一角。阿南端来一盘切好的皮蛋’放在餐桌靠近宫岛的位置,两只手将木托盘搂在胸前,脑袋轻轻一歪说,“叶桑特意从中华街买来的,专为招待先生的,吃中国水饺没有皮蛋相佐,总是不完美。”简直温柔到象了’瞎话也编到家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到中华街买过皮蛋!

宫岛的注意力由书吸引到中国的皮蛋上。

饺子端上了桌,我到远山的门口叫他吃饭,推了推他的房门,仍旧锁着,只好作罢。

宫岛吃得挺开心,酒也喝得不少,他那瘦棱梭的肚皮里奇迹般地填进了三十二个饺子,临了还不住地称赞饺子的美呋,说是要带给老伴,让老伴也尝尝。我用塑料盒装了满满一盒,交代说回去可以用微波炉转,也可以用油煎,宫岛说就这样凉着吃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