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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大泽和尚迎出来了,穿了件蓝灰的僧衣,梳着分头,登了双靱鞋,除了脑袋,其余跟中国和尚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和尚领后头露出的高档羊毛衫显得不那么和谐。

被让进客厅,和尚夫人迎接了。夫人很年轻,二十四五,穿戴时電,端来了点心和茶。客厅与厨房通着,金静梓通过简单的隔断可以看见厨房里成箱的麟麟啤酒,嵌入墙壁的大冰箱和电磁灶、微波炉。

大概是金静梓审视的目光过于明显,和尚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不像个出家人是吧?

金静梓说是的。金静梓说……日本的和尚跟中国和尚在生活态度上大不一样,跟日本和尚的生活相比,中国和尚断五荤三恹的活法到底有点儿亏。都是佛门弟子,想必也能殊途同归吧。

大泽和尚说,对日本佛门来说,落不落发已不是必须,明治五年四月,政府发出了僧人可以吃肉、蓄发、娶妻的布告,使僧侣不惟成为一种信仰,更成为一种职业有了很大宽松度,更合乎情理。不剃头的和尚很多,比如他,就不想剃,头发终归有头发的用途,人身上的东西是没有白长的,佛既然赐予了,就该留着,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指的是人心,而不是外表形式。

金静梓觉得和尚虽然年轻,谈吐还不俗。

说起枝子住进庙里的事,大泽和尚说,日本信仰自由不假,但真要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并不像世人想的那么简单,谁想当僧人谁就能当,手续也相当繁杂。首先必须进入专门的道场,与世隔绝三到四年,集体修炼佛经,每天三到四个钟头的睡眠,青菜薄粥,最后通过测验,通过与师父一对一的偈语问答,才能拿到合格证,拿到这个合格证比拿到驾照难几百倍。

姨妈说,枝子本人是大学毕业,拿过学位的,闹不好会直接升为住持呢。

大泽和尚说,大学毕业,学位都不是当住持的资本,我本人便是英国剑桥大学法学院毕业,到现在也没当上普渡寺的住持,只是个临时负责。

姨妈说,枝子已经半个月没跟家里人联系了。

大泽和尚说枝子是直接进不了道场的,家里入大可不必为这个担心,不跟家里人联系,是她不愿意联系,到该联系的时候自然就联系了。

姨妈说和尚的话等于没说。

和尚说,神奈川的清月庵办了个《心经》写经班,全是妇女,吃大灶,睡通铺,过的是集体生活,这是日下很时髦的一种举动,参加者趋之若鹜。您家的枝子到写经班去了也未可知。

金静梓想去清月庵看看写经班里有没有枝子,和尚说,用不着去,打个电话就可以了。说着拨通了清月庵电话,一问,说那边有个叫吉冈枝子的,已经到了半个月了。金静梓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找到了枝子的踪迹,在日本,真是想逃也没法逃的。但是,这样简单的事,父亲和信彦怎么就不主动的干一干呢。

在饭桌上,金静梓又提出叫枝子回来的话。信彦说他不到清月庵去,清月庵是尼姑庵,他不能在众多女人跟前低三下四地求老婆回家。

父亲说,不能惯得太没有样子。这些日子,没有她大家过得也很好,天并没有塌下来。

继母说,既然你信彦愿意低三下四,就让静子陪着去,最好是劝回来,往后好好过日子,再不提这件事。实在不回也甭勉强,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过不到一块就离,作为吉冈家的媳妇这样做已经是很出格了。

听老太太轻而易举地说出“离”字来,金静梓有点儿吃惊,枝子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如同一件衣裳,一个摆设,不合意了便扔,哪管你曾经挡过风雨,遮过严寒,“再不提这件事了”,好个干净痛快!

金静梓想,她要是枝子,听了这样的话,决意是不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