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2/5页)

金静梓说,这个家里有俩客厅啊?

刘丽说,岂止俩,有五个呢!

金静梓看着刘丽没有说话,五个客厅,她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刘丽说,奇怪吧?你父亲在静冈还有别墅呢,那儿地方更大,五栋楼,我们留学生去年夏令营就在那里。

金静梓无法想象五个客厅和五栋楼房,她的思维很乱,觉得一切都很虚幻,如同梦境。她的举止拘谨,手和脚都不知如何放置,倒显得刘丽更像个主人,她东揪瞅西看看,欣赏着厅里的各样小摆设,摆弄着房间内头顶、墙壁、地面各式各样的灯,没有一刻消停。

金静梓寻了钢琴旁边的木头凳子坐了,她不习惯坐沙发,家里新打的两个人造革弹簧沙发,她几乎从没在那上边搁过屁股,她不喜欢那柔软,那没着没落的柔软,给人以不踏实的感觉。现在她更不踏实,她觉得孤独无靠,尽管旁边有个活泼又自来熟的刘丽,使她在语言上不再傻子般的懵懂,她还是觉得孤独。吉冈家的亲戚们对她不能说不热情,对她的到来也表现出无限的惊喜,她依然觉得孤独。她是一个敏感、内敛的人,只是刚刚踏进吉冈家的门,甚至还没有见到父亲,她已经感到了不自在,感到了亲族们热情眼光背后的闪烁不定,她不能排除亲戚们看稀罕物的好奇,好像在审视一只走失了五十年又找回来的猫,尽管仍是原来的那只,却已有了太大的变化。于是,人们只是表面上承认,而内心却为那只猫设起了祭坛。

枝子说父亲起来了,在隔壁房间等着她。

在枝子的带领下,她被领到一扇门前,枝子告诉她,父亲就在里面,说着轻轻推开了门,将她让到前面。

似乎准备了许久,也似乎没舍任何准备,她进入了那个大厅,厅里明亮的光晃得她有些眩晕,不是霞光,是头顶璀燦的水晶灯,是人们身上的宝气珠光。刚才的亲戚们都在,人家见她进来,很自觉地闪出一个空当,使她和一个穿灰色和服的老人直面相对了。

一个微胖的老妇人快步向她走来,将她拉到老人跟前说,这是您的父亲。

父亲?她望着眼前的老人,怎么也不能和想象中的父亲吻合起来。盘桓在脑海中的,是中国养父的影子,自她记事起,养父就蹲监狱,大赦出来后,在胡同口摆小烟摊,那烟不是论盒卖,是论根卖。养父走路佝偻着身子,永远的顺墙溜,从不敢正眼看人,平日寡言少语,寂静得如同一只老猫。猫一样的父亲有一双修长俊美的手,写得一手好章草,但又从不显露……“文革”的一天上午,养父在家门口被活活打死,一直到死,父亲也是寂静的,没有发出—点儿声响……眼前的老人,身板笔直,眼睛明亮,手上的骨节很突出,显出了力度和自信,她好像此刻才悟出了,一个人的手原来可传递出这个人的全部生命信号。

静子吗?老人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是的。她用同样冷静的声音回答父亲。

枝子将她推到父亲跟前,父亲拉过她的手,播在手心里,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有湿润的光在闪烁。

想着这就是和自己有着血缘相连的父亲,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亲人,不知怎的,她的泪珠扑簌蔽滚下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老妇人,她应该叫做继母的喜梅子借势磚她搂在怀里,拍打着她的后背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回来了,终于回来了!真好啊!又大声说,静子长得真像是故去的夫人,初一看,我以为是夫人回来了呢!

刘丽将老太太的话翻译给金静梓,金静梓才知道,原来自己长得像母亲。

老妇人对金静梓说,我跟你母亲都是从久津出来的,你母亲是久津地区出名的美人,久津八木家,是杨贵妃的后代,不是我们这小门小户能比的……盼了几十年哪,心已经死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见到你如同见到了大人,可‘降的邻子,不该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