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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节这天上午我提着两棵白菜两斤肉馅回来,上坡的时候碰上邮递员送信。邮递员是熟人,他正在汉语学习班学汉语,见了我巴不得多说几句话。他用汉语说有我的信,也有对门的明信片,说着将信递过来。接信的时候我看到对门那张素白的明信片上三号黑体醒目地印着:

丧事在身,新年不再问候,失礼之至,乞谅。下面一行小字:

长子贺茂(享年四十三岁)五月永眠,感谢生前厚情,多方关照。寒中祈望自爱。

平成十四年十二月柴田昭志

贺茂,贺茂,莫非就是那个常来走动的贺茂!

邮递员指着明信片说,主人的信,息子死。

我说,汉语不叫息子叫儿子,不叫主人叫丈夫。

他说,对,是儿子。

“儿”的发音他发不好,说成了“俄”,我顾不得跟他仔细计较,急匆匆地问,谁的儿子?

他说,奥巴桑。

我说,说汉语,哪个奥巴桑。

他指着明信片上的柴田两个字,吭哧了半天,说不出柴田的姓氏。后来还是换了日语说,是柴田老太太的儿子,得的是白血病。

我的脑袋蒙了,怪不得这半年没见贺茂来看望老太太,原来五月就已经故去了,难得的是老太太们竟是这样的沉稳,这样的平静,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任着下面有暗流漩涡,有跌宕起伏,表面上竟是水花不起,平缓舒展。做到这点要有怎样的功夫,怎样的韧性啊。快乐的老太太,背负着这样的沉重,那腰竟然没有弯,还在准备着欢乐的圣诞晚会……

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我的心情都不能平静,老想着那个面色苍白的贺茂,他是柴田的亲儿子,走在了他母亲的前面。他的母亲,老年丧子……丧了子的母亲,正在忙忙碌碌地准备圣诞晚会,脸上带着知足的笑,屋里屋外地张罗……我想到了自己,几年前为了一次工作上的委屈,当着许多人搞得哭天抹泪儿;因为受到某人的羞辱,恨不得一头撞死,怎的就这么小家子气呢……

山本家的圣诞节宴会,来的几乎都是老人,老广岛,他们成为了这座城市的国宝级人物。老头老太太们从四处聚来,很是不容易。柴田告诉我,来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他们像星星一样,落了。今天,亮着的星星都聚到桧峰来了,山下都能看到草坪上的圣诞树在发光,那是他们这些星星,这些在原子弹下活过来的星星在亮。我发现,这些人都很健谈,都很快乐,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洒脱。这是一群见识过地狱的人,一群摆脱了生命禁锢的人,置死地而后生,他们的愉快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享受生命是理所当然的。

我在厨房里,为饺子大菜而忙碌。山本安排一个叫内田的老太太给我帮忙。山本认为,内田去过中国,一定会包饺子,殊不知,这位叫内田的老妇人只是吃过狡子而根本不知道那些个馅是怎么进去的,于是就在我旁边裹乱。怕我寂寞,就陪我说话,她说她是山本的高中同学,被炸那天,她刚好和山本在一起,两个人是同生死共患难的至交……她说她嫁过四次人,有过五个姓氏,内田是她最后一个丈夫的姓,她的婚姻复杂而不幸,经历过“原爆”的女人,没人愿意娶。

我将话题转向我的邻居,内田说这妲儿俩的遭遇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