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3页)

我在日本的身份是“家族滞在”,也就是说,在这儿我是靠人养活没有工作的家属,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出去工作,我只能是在家里闲闲地待着,像笼子里的猴,从阳台蹿到客厅,从厨房蹿到卧室,吃两辦橘子喝两口茶咬两口点心看两行书。人一闲心里就没着没落的,跟病了差不多。我时常地想念国内的朋友们,想念我那部敲着敲着就出怪字有病毒的电脑,想念门外那乱哄哄的菜市场,在国内,再怎么不济我还是个作家,在这儿我是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对门俩老太太比我忙,嘟鄕嘟一会儿出去一趙,嘟嘟嘟一会儿出去一趟,好像她们老有干不完的事。我知道山本是俳句倶乐部的会员,是和服教室的老师;柴田是合唱团成员,是妇女相谈会的干事……总之,俩老太太的生活充实极了,她们的事多得干不完。我真想加入她们的活动圈子,却没有机会。

有一天,我在阳台上晾衣服,听到隔壁柴田在唱歌,山本用钢琴伴奏,柴出的声很大,山本的琴键敲得也很有力:

无论你走在哪儿,

都有离合与悲欢。

世界很小,世界是个圆,

让我们拉起手互相关爱。

无限的天空,无限的大海,

都装在我们的心里,

装在这小小的世界。

她们唱的是一首广岛人人都很熟悉的儿童歌曲《小小世界》。广岛市繁华的商业中心——SOGO商店门口有个大钟,每到正点,世界各国的玩具人都要从小格7里出来,齐声高唱这首歌。很多人就是为了看小人表演而到商店来,久之,这首曲子就成了大家的歌,广岛的歌,谁都能哼,谁都能唱。现在听老太太唱《小小世界》,更让人体会到一种童心焕发的张扬,一种返老还童的轻松和“看山还是山”的自在。

柴田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唱,山本一遍接一遍地弹,都没有疲倦的意思。我不能说柴田唱得很好,很多地方她都跑了调,凡是高音的部分大都上不去,明显地运用假声在给自己助威。钢琴也是太古老的钢琴,声音不准,需要调试。但是我佩服俩老太太的精神,换了我,绝没有这样大声唱歌的勇气,可柴田不,她的歌是越唱越响亮,越唱越兴奋,唱到了无人的境界。

中午吃完饭,我到信箱取信,嘴里下意识地哼着《小小世界》。恰巧姐儿俩穿戴整齐地出门,柴田听到我的哼唱,不好意思地深深鞠了个躬,说刚才实在是失礼了,声音那么大,影响我休息,心里不安。我说我也喜欢这首歌。柴田说,合唱队今天要排练《小小世界》,她唱低声部,怕出错,抓紧练一练。我突然心血来潮,问能不能也跟她们到合唱队练唱歌。柴田笑了,说不行。她告诉我,合唱队最年轻的也有五十五岁了,我还不够格。

原来是老年合唱队。

山本说要是我愿意可以跟她到和服教室学穿和服,我说等丈夫回来跟他商量一下再决定。其实用不着商量我也知道他不会同意,去和服教室学习一则要交学费,二则要自带衣服,更何况,我学会了穿和服也没什么用,我也不是日本人。山本从我身边过的时候悄悄对我说,你穿红毛衣下边不能配蓝裤子,日本女人有俗语,红配蓝,狗都嫌……

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在家一向不修边幅的我,从来没动过什么配什么的心思,一个人在家里,玩那么多花样,纯属瞎折腾。早晨擦胭脂抹粉,在屋里待一天,晚上再洗去,图的是什么呢。

图的是好心情。

这点我当时没明白,是后来才想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