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人心比夜黑(第6/15页)

孩子待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这边是越来越浓的夜色,那边是奔腾澎湃的海浪。

他伸开瘦得皮包骨的胳膊,打了一个呵欠。

接着,突然像一个下了决心的人似的,他大着胆子活动活动麻木的手脚,然后他就转过身来,施展出松鼠或者走绳索的那种轻巧劲儿,沿着悬崖往上爬。他一会儿顺着小径,一会儿离开小径,又麻利又冒失地往上爬。现在他急急忙忙地向陆地上爬,仿佛有一个目的地似的。其实他什么目的地也没有。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毫无目的,仿佛一个要逃脱命运摆布的逃亡者。

人往上走叫做攀登,野兽往上走叫做往上爬,而他呢,他是连攀带爬。波特兰的悬崖是朝南的,路上没有什么雪。寒冷的天气已经把雪冻在地上,走起来很困难。不过这个孩子总算从这段路上熬过来了。他穿的这件大人的上衣又长又大,走起来很不方便。他不时在悬崖上或者在斜坡上踏着一块冰,滑下去。他在悬崖上吊了一会儿,才抓住一根干枯了的树枝或者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有一回他踩着一条石缝,石头塌了,他也跟着滑了下去。石头塌了很危险。孩子跟从屋顶上往下滚的瓦片一样,滚了好几分钟,一直滚到深渊的边缘上;幸亏他抓住一丛野草,才保住了这条小命。他在深渊的边缘上,也跟在那一群人面前一样,没有大声喊叫;他定了定神,接着一声不响地又往上爬。他经历过好几次这样的危险。斜坡由于天黑,走起来更困难,陡峭的岩石高得一眼望不到边。

孩子面前这块突出的岩石好像越长越高。他越往上爬,岩石的顶端好像越高。他一面爬,一面向上望,悬崖好像是他和天空之间的一道屏障。最后,他终于爬上去了。

他跳上高原。我们简直可以说,他登上了陆地,因为他是从深渊里爬上来的。

他刚爬上悬崖就浑身在打哆嗦。他脸上觉着北风好像在黑夜里咬他一样。刺骨的西北风不停地刮着。他裹紧他那件水手穿的粗布上衣。

这是一件好衣服,吃航海饭的人管它叫“挡西南”。因为西南风带来的雨水淋不透它。

孩子爬上了高原,就停下来,两只赤着的脚在冻着的土地上站稳以后,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

前面是陆地,后面是海,头上是天。

不过天上没有星星。朦胧的夜雾遮住了天顶。

他爬上了石壁,面前就是陆地,他仔细地望了一会儿。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上,到处都覆盖着冰雪。一片片灌木丛迎风颤栗。看不见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牧羊人的窝棚也看不见。这儿那儿,可以看到一阵阵白色的旋风,卷起了陆地上的雪末,在不停地旋转。波涛起伏的地面转眼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隐在地平线下,看不见了。白雾笼罩着阴暗的原野。寂静。无边的寂静。坟墓般的寂静。

孩子转过身来看看海。

海跟陆地一样,也是白蒙蒙的一片,不过地上是白雪,海里是白色的泡沫。没有比这两种白颜色反射出来的光更凄凉的了。可是夜里的光反而更亮,海像钢一样发亮,悬崖像乌木一样墨黑。从孩子站的地方朝下看,波特兰海湾跟在地图上一样,圆弧形的丘陵围着白色的海湾;这幅夜景有点像梦境;一个白球嵌在黑色的弯月里,月亮有时候也就是这副样子。从这个地角到那个地角,这一带海岸上看不到一点火光,可见那里连一只生了火的炉子,一个有灯亮的窗户,一所有人住的房子也没有。天上和地上一样,没有一丝火光;底下没有灯光,上面没有星光。海湾广阔平坦的水面上,这儿那儿,突然掀起了巨浪。风搅动着水面,把平静的海湾吹皱了。现在还能看得见那只逃走的单桅船。

单桅船像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在水面上轻轻地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