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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汾走后我本该松口气。不过我毫无感觉。无论迎来,或是送往,无论一人独处,还是有人做伴,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重负都丝毫无法减轻。我看着阿桂和素莉用力把米袋抬到云云背上,云云被压得身子一沉,费劲地走向厨房。我这是怎么了?我认不得自己,也不知如何恢复正常。万一我永远走不出来了呢?我踉跄地走回房中,穿过厨房。万一我真的精神失常了呢?

我匆匆穿过阴暗的走廊,经过妈祖像,爬楼梯回到我的房间。要是聿明能回来多好。那样的话,一切都会有转机。我打开房间门。我的房间。有一些事实,我的理智在抗拒,但内心深处的话是不是已经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拉开书桌抽屉,把聿明的信扔在床上。它们是他活着的证据。1942年2月、1939年6月,1940年1月、1941年9月、1938年12月、1942年10月。是这封,他最近的一封来信,就是他还活着的证据。他不但活着,信里还说要回来——或者至少有所暗示。他有没有说过?我的目光在信纸上扫视着,从上往下,再从上往下。他在信中不是保证过,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吗?不,不是,不是这封。他说很快会离开重庆回这里。他的字里行间读不出别的东西。他总是把每个段落编号,好像在给上级写报告。哪里还有什么情意?

我把信扔到一旁。一个真心爱惜妻子的男人,是不会给信件段落编号的。一句话落入我的眼帘,我重新拾起信。“我很痛心,没尽到为人子对母亲的孝道。”他写道,“我永远感激你所做的一切,让我母亲风光体面地下葬。”这些话,像是出自一本儒家行为操守的训示录。

我慢慢用手抓起信纸,把柔软的航空信纸在手心中揉成一团。我不配得到他的爱。我爬上床,双膝碾过他的信件。是我让他们离开了人世的。我把枕头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

在8、9、10月那些闷热的日子里,我的宽心良方就是昏睡不起。只要闭上双眼,就能遁入一个变化多端却又平淡无奇的世界中,在那里,黑暗主宰一切,时间失去意义。但到了11月,睡眠开始与我作对。怎么样才能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究竟是双眼紧紧地闭起来,还是任凭脑中飞过各种画面,我搞不清楚。有些夜晚,我根本无法入眠,甚至不能待在床上。我楼上楼下地跑,进厨房,走到门廊,我自始至终都紧咬双唇,压抑着那些竭力要脱口而出的不雅声音。

一天早上,我梦到阿豆坐在一条狭窄的丛林小道上。我随军向缅甸行进,他跟另一个妇女坐在小道边。他没认出我,指挥官大声命令我继续前进。我正想把阿豆头上的一条毒蛇射死,阿州走进我的房间。他的咳嗽声让我的梦境退去。

“走开。”我说。

“可,妈妈……”

“我都说了,走开。你想要什么?”

“没什么,妈妈。”

阿州在说谎。他们都想向我索取,可我无法给予。他们难道不懂吗?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属于这个时代。假如我生于宋、明、清那些朝代,人们就能理解我的丧子之痛。那时候,丧子的女人可以跳井或是自刎。我用被子蒙上头,心跳在耳中捶响,胸口周遭的疼痛加剧。也许,我要死了。也许,这是我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解脱的唯一方法。

我在床上从一头滚到另一头。被单像蛇一样地裹缠在身上——发臭、潮湿,如同爬虫的手臂,即使我摔到地上,也紧紧粘在身上。

“妈妈。”

“又是你。”我松开腿上的被单,站起身。

“我饿了,妈妈。”

我拉直睡袍,突然间完全清醒过来,“嗯,我也饿了。”

阿州嗒嗒地从房间那头跑过来,径直站在我面前,“我们自己做早饭吧。求你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