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从何处获得精神力量(第2/3页)

人的意识的深海底下到底有些什么呢?摆脱了一切物象的纯精神是怎么回事呢?没有时间与空间,只有“母亲们”在其间漂浮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样子呢?作品里没有说,因为没法说。人的语言只能说人间的事,只能在执著于世俗的同时去追求、向往那种纯而又纯、近乎虚无的境界。但没法说的事是存在的!浮士德的一切辛酸痛苦的体验都是源自那个地方,源自那个“太虚幻境”。然而即便将世俗撇开追溯到底,也会发现本质自身是一个矛盾,因为精神只能依附在“物象”上头发展、显露自身。浮士德说:

“我的幸运可不在于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尽管世人对它感觉迟钝,一旦染上身来,就会深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147]

在追求母亲们的时候,人会产生“毛骨悚然”的死亡意识,浮士德迷恋上了这种意识,破釜沉舟地要探索到底。其实在戏的开头,他打算喝下毒酒的瞬间,他就已尽情体验过这种情境了,不过这种体验是不知满足的,如毒品上瘾。艺术追求的一生,便是死亡体验的一生,越到临近终点越急迫。当然浮士德又不是为了永久地与母亲们呆在一起而去地底的。梅菲斯特说:

“……你就可以把英雄美人从阴间召唤来,你是第一个敢于担当那件事业的人;它完成了,而且是由你完成的。” [148]

如同人要摆脱世俗进入幽冥的王国一样,人也需要从那个王国脱身出来进入世俗。艺术家所做的是交合的工作,一切都显得很暧昧,只有莫名的冲动引导他前行。那一次又一次地逃离却原来是为了更好地深入世俗,而一次又一次地深入世俗则是为了下沉(或上升)到“太虚幻境”。沉溺于人间女色的浮士德这样歌颂道:

“哦母亲们——让我凭借你们的名义吧!——你们登极于无边无际之中,永远孤居独处,却又和蔼亲切。在你们头顶周围,飘浮着生命的种种形象,并没有生命,却活泼敏捷。凡在所有光彩与假象中存在过的,仍然在那儿活动着;因为它们希望千古不灭。于是,万能的母亲啊,你们便将它们分摊给白昼的天篷,给黑夜的穹隆。” [149]

见过了母亲的他就如同全身充了电一样,一心要在人间追求美的化身。奇妙的交合孕育的果实在生命中壮大起来了,见识过美的真实肖像的他,无论在人间的什么地方,都能将“她”马上认出来。他说:“谁认识了她,谁就非要她不可。”这个“她”就是美的化身,他在女巫的魔镜中,在地底看见过的形象,现在在现实中具体显形为海伦了。他要这海伦属于他,只有如此,他才能建成“双重王国”(沟通两界),让精神同幽灵(死亡)对抗。

人在幽灵面前是多么渺小!然而就是这渺小的人类创造了自己不能完全理解的灵界,并运用自己身上不灭的活力来与这灵界不断沟通。只要浮士德活一天,梅菲斯特就要让他保持这旺盛的生命力,而梅菲斯特的法宝就是让他去那“无人去过”、“无法可去”的奇怪的地方。梅菲斯特在这里表演的,也是艺术同人生的关系。浮士德离不了那种奇境,有了她,他的阴暗猥琐的世俗生活才变成了光明。

珀涅俄斯河上游也是那种奇境。那是一个直觉的王国,各种精灵说着常人听不懂的话,只有梅菲斯特说:“我那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民风,每个人说的我都听得懂。” [150] 因为他自己是属于这种地方的,或者说凡这种奇境都是作为艺术自我化身的梅菲斯特的故乡,所以他才会如鱼得水。在他的启发之下,浮士德也感到了可怕的精灵们的魅力:

“想不到丑陋之中竟含有伟大、优异的风度。”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