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和艺术的境界(第2/2页)

玛加蕾特对梅菲斯特的憎厌实际上是她对浮士德身上那种异教徒似的活力的害怕,她隐隐地感到这种排除宗教忏悔的,亵渎的活力将要摧毁一切,她希望自己的爱人远离这个魔鬼似的人物,以延续毁灭到来的日子。

“只要他一走近我们,我甚至觉得,我连你也不再爱了。他来了,我连祷告都不能够,这就使我心焦如焚……” [105]

表面玩世不恭、冷嘲热讽的梅菲斯特因为自身那显露的欲望令玛加蕾特恐惧,把他看作真正的恶人。实际上,梅菲斯特只是要用行动向浮士德揭示出,他们这一对情人卷入的矛盾有多深,宗教同艺术之间的关系又到底是怎么回事。简言之,他就是要让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存发挥到底。所以他既鼓励浮士德自欺又揭穿他的自欺,或者说,他鼓励浮士德做自觉的自欺,鼓励他尝试生命的张力,不断认识这生命,用奇异的方式驾御这生命,他认为这是浮士德毕生的义务。他促使浮士德听从本能去犯罪,他又不失时机地使浮士德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对玛加蕾特犯下的罪是多么深重,并使他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恶贯满盈之徒,还必须通过不懈的努力(而不是死亡)来使自己像玛加蕾特一样得救。这就显示出艺术同宗教两种完全不同的信仰的殊道同归。每当浮士德出于习惯要美化自己的感情时,他就戳穿他的虚伪;每当他因为自责而有所犹疑时,他又逼迫他奋勇向前。正是由于他给浮士德指出的路是这样一条蔑视陈规与道德的、没有后路只能马不停蹄往前赶的亡命之路,玛加蕾特才会对他如此害怕,从第一眼她就看出这个人要把一切都破坏,毁掉,他是现有秩序的仇敌。然而一切都只是表演,梅菲斯特并不恨人类,他只是要表演出人心深处的真实愿望——用这种将高贵的爱情毁灭给人们自己看的方式;他只是要表演出艺术的生存一点也不低于宗教的生存,反而同人性更吻合。

浮士德:你得活下去!

玛加蕾特:我听凭上帝裁判!

梅菲斯特:(对浮士德)走吧!走吧!否则我扔下你跟她在一起。

玛加蕾特:我是你的,天父,拯救我吧!你们天使,你们神圣大军,请在四周驻扎下来,保护我吧!海因利希!见到你我就心惊胆战! [106]

于是就出现了两种审判和两种拯救。一种是被动的、驯服的,以献出肉体为代价;另一种则要靠肉体和灵魂主动的挣扎去获取。被良心审判的浮士德再也不能停止求生的挣扎,他的得救不在于后悔往事,停滞不前,而在于不断犯下新罪,又不断认识罪行,往纵深、又往宽广去开辟自己的路,直至生命的终结。这种拯救比基督徒的得救更难做到,因为每走一步都需要发动内力去作那前所未有的创造,而现世的生活又永远是在走钢丝,松懈就意味灭亡。

谁能判断浮士德心中的创伤有多深?谁又能判断这遍体鳞伤的躯体的活力有多大?只有梅菲斯特心中有数。当玛加蕾特的灵魂升天时,梅菲斯特坚定地对浮士德说:“到我这儿来!”他们不想牺牲自己的肉体,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结局相同,过程全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