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承担读《麦克白》

“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

——麦克白 [36]

“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医生 [37]

《麦克白》可以看作与《裘利斯·凯撒》对称的姊妹篇。那一篇展示的是人的英雄主义的牺牲精神;这一篇突出的则是人对自身的原始欲望的发挥与承担。从所达到的精神层次来看,两篇都处在最高的层次,描写的都是那种人类本身的大悲剧,而主角,都是人性的代表人物。

大将军麦克白的内心有一片原始的荒原,血色的、邪恶的森林里活跃着欲望的女巫们。这些魔鬼们不但挑逗麦克白,她们还可以预测未来,因为她们就是麦克白的深层意识(或无意识)。平日里,她们潜伏在那一片黑暗地带,只有遇到大的变故和机遇,她们才会浮到表面来同麦克白晤面。很显然,麦克白的心理活动是听从女巫们的暗示的,但他的理解总是落后于那种暗示,这是因为深层的意识有无数的层次,人所能理解的,永远只是表面上的那一层,于是人总在“犯错误”,并在“错误”中继续自我的认识。

世俗欲望的最高象征就是王位。机遇使得麦克白有可能觊觎这个王位,并夺取它。然而麦克白是一个文明人,懂得文明社会的种种规则,并具有文明人的理性。但那种苍白的理性,当它同沸腾的原始欲望交锋之时,显得多么的萎靡无力啊。理所当然地,麦克白遵循欲望的召唤开始了破釜沉舟的阴沉的事业。可以看到,原始之力在他身上一点都显不出阳刚之美来,反而呈现出一派黑暗、阴郁和沮丧,每一次突进都是绝望的冲撞。这就是我们文明人的形象。麦克白从一开始就凭本能感到了这桩事业的本质,他早过了想入非非的年龄了。

“假如它是好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勃勃地跳个不住呢?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 [38]

这也是文明同野蛮的交锋。最为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麦克白总在反省,他的反省相当于在暗地里上演恐怖剧。正是他的反省使他变得胆怯,犹疑不决,瞻前顾后,以致没有那位强悍的妻子的帮助就没法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欲望。自从文明将桎梏加在人的身上,人就再也不可能彻底挣脱这副桎梏了,所以不论麦克白的冲动有多大,力量有多么雄强,他也只能是一个清醒的杀人犯;即使是像他妻子那样的雌兽型的女人,内心也承担着比他更为可怕的重压(这导致了她的早死)。麦克白是执著于欲望的典型,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如果想要忠实于内在的欲望,他就会具有同麦克白相似的精神历程,这种历程只能是阴云密布的、窒息的,偶尔的阳光一现也只是预示着更可怖的暴风雨。麦克白的极端例子表明了人有能力承担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将自身的潜力最大地发挥。结果当然并不是野蛮战胜文明,而是在永恒的统一体中对立、厮杀到底。

麦克白在犯罪之前内心有过激烈的斗争,阻碍他动手的并不是那种所谓的“良心”,而是惧怕。他惧怕罪行暴露,惧怕受到惩罚。他是一个活得最真实的人,从脑子里初起杀人念头那一刻,他就什么都想到了。他想到了事情的败露,也想到了自己凄惨的结局。即便如此,他仍然要抓住机会奋力一拼,以领略那种最高的快感。他在刚刚起杀心时这样想:

“无论事情怎样发生,最难堪的日子也是会过去的。” [39]

这样的话有种悲壮的意味。一般人在读这样的剧本时往往只看见麦克白的“恶”,因而将他看作属于少数的恶人。但莎士比亚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一个例外的恶人,他要写的是每个人、人类。麦克白的典型就是人的典型,当心中的渴望控制了人的时候,人常常面临着麦克白似的选择,莎士比亚不过是将这种选择极端化了而已,目的当然是促进人的自我意识。毫无疑问,主人公麦克白具有这样的超出常人的自我意识。他行动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那种自我反省,他知道心中沸腾的那种异常的欲望使他只能如此行动,也知道他将要为此付出什么,他清醒地正视这一切。只有那种心存侥幸的犯罪才是盲目的,麦克白显然是相反的类型。一方面他竭尽全力去从事那最为险恶的暴行,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清醒地承担着深重的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