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重建《哈姆雷特》分析之三(第2/3页)

“死,就是睡眠/睡眠,也许要做梦,这就麻烦了/我们一旦摆脱了尘世的牵缠/在死的睡眠里还会做些什么梦/一想到就不能不踌躇。这一点顾虑/正好使灾难变成了长期的折磨。” [17]

不管是出于什么顾虑,王子选择了灾难,选择了长期的折磨,在进行失败的丹麦王国重建工程之际,成功地重建了王国的魂。这种新型的国魂,具有自我意识的幽灵,只能在无意识的盲目奔突中产生,自始至终只能是死而后已的牺牲。只有那些窥破了人生意义的人,才会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把人生当舞台来表演一回。所以又可以说哈姆雷特重建的是艺术之魂。这种工作排除了功利的因素,一心只向往那纯净的境界。在无名的焦虑的驱动之下,王位啦,社稷的安危啦之类的俗事全都不加考虑,王子只对一个人负责,就是那似有若无的幽灵,于是所谓的“复仇”和惩恶扬善成了一团混乱的杀戮。这一切显然是出自作者那个艺术自我的阴险安排,它要跳出来唱主角,就将一切现有的都变成了道具。一定是有某种无法遏制的渴求,某种阴郁的满足感,哈姆雷特才会专注于这种工作的。由地狱的幽灵给他描绘的恐怖境界的上面,是这两个不甘堕落的灵魂日夜想望的所在;那种上瘾似的想望,一旦开始了,就永远不会中止。于是人,根本不关注自己的行为后果了,就是自己干了些什么,也是不太清楚的(那也许于王国有利,也许正好相反)。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空无所有的高处,同虚无进行那种精神的交媾。而为了精神的活动与发展,人只好做出那些不三不四的举动,称之为“复仇”也好,“伸张正义”也好,“滥杀无辜”也好,“六亲不认”也好,一切都变得没有界限,暧昧不明了。又由于这暧昧和浑沌,更衬出精神的明净。表面上,先王给他指明的路是杀死国王,报仇雪耻,教育王后,警醒世人。这只是说得出来的套话(凡说得出来的都只能是套话),说不出来的是什么,哈姆雷特已从血液中感到了,从心跳中确认了,所以之后他的行动,就不是遵循那些套话,而仅仅遵循心的指示和血的冲动了。他的确是先王的骨血啊。

先王类似于人的原始记忆,一种人不能重返而又下决心要重返的记忆,人只能用一种方法来复活古老的记忆。那就是创造,就是出自心灵的表演。哈姆雷特所做的就是这个。自从一道深渊将他同父王隔在两边,父亲变成了记忆以来,精神恍惚的王子每时每刻都沉浸在那些记忆里头。但是,人死了不能复生,王子再也无法知道父亲的真实体验,因为沟通的门已经永远关上了。绝望的王子不愿放弃,仍在徒劳地努力,这时奇迹就发生了。父王的幽灵出现,并传授给他行动的秘诀——用复仇的行动来刷新父王的痛苦、欢乐、仇恨、爱、严酷、阴险等等一切。只有这条路是重返的唯一的路。人只有付诸行动,深层记忆才会复活,并转化成新的,更鲜明而有力的形象记忆。或者说,王子要生动逼真地记住父王,就只有把自己看作父王的化身,自己取代原先的父王。这也是父王那句令王子刻骨铭心的话“再见,记住我。”的真实含义。否则再强烈的记忆也会随时光的流逝渐渐淡漠,而终于消失。

艺术是返回、也是重建人的原始记忆;执著于那种记忆、被世俗所逼的人只有奋起进行艺术的表演,这表演是人生的唯一的意义。体验到这一层,就会找出王子行为古怪的原因。可以说,自始至终,王子并不急于报仇;他的心思,不由自主地放在另外一件事上,那件事才是他魂牵梦萦的,至于那是件什么事,他不十分清楚,只有直觉。所以我们看到的复仇是令人沮丧的,它既无事先的策划,也无必胜的信心,一切都是即兴表演。但这正好是先王所要求的那种复仇。“记住我”就是记住每一阶段的内心体验,就是记住那些细节,结果反倒无关紧要了。王子的心不在焉,其实是为潜意识左右的精神状态;他总在细细体验,内心的斗争总是天翻地覆,斗争的焦点总是那个还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胸中城府深不见底的幽灵将他拖下水,就是要他拼命挣扎,他对王子那强大的本能以及他对自己的强烈的爱是很有信心的。一句“记住我”原来有如此深邃的含义,这是观众所始料不及的。记住父亲就是同时间作战,用新的事件使旧的记忆复活;记住父亲就是让人格分裂,过一种非人非鬼的奇异生活;记住父亲就是把简单的报仇雪恨的事业搞得万分复杂,在千头万绪的纠缠中拖延;记住父亲就是否定自己已有的世俗生活,进入艺术创造的意境,在那种意境里同父亲的魂魄汇合;最后,记住父亲就是自己取代父亲。一个生动的,崭新的幽灵形象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