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色的帽子(第2/4页)

有两位陌生人把我扶起来,用小车把我推回家。这时候,我开始担心自己冻坏了。我蹒跚地走向客厅,没脱套鞋和外衣就倒在了沙发上。米拉老远就嗅出灾祸——她来了,还带来了从某个家庭聚会上剩下的半打杯形蛋糕。她为我灌了一个热水袋,递给我一杯热茶,然后叫来了医生。他们俩都大惊小怪,给我提了一大堆建议,还虚张声势地数落我一通。他们这么做,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现在我安顿下来,并开始生自己的气。或者说,不是气自己,而是气自己的身体不争气。身体是个自大狂,它吵吵嚷嚷表达自己的需要,用蒙骗的手段把它肮脏和危险的欲望强加给我们,而它最后的一招就是自己消失。正当你需要它的时候,正当你能够用胳膊和腿的时候,它偏偏有别的事情要做。它畏缩不前,它垮下来;它像雪一样化去,留不下多少痕迹。两块煤、一个旧帽子,还有用鹅卵石嵌出来的笑脸——这就可以造就一个雪人。不过,它的骨头是由干柴做成的,容易折断。

这简直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膝盖无力、关节炎、静脉曲张、虚弱、不体面——这些都不是我自己的,我们从来没想要过,也从来没承认过。在我们内心,我们还保持着完美的形象——还处在最佳年龄和最佳状态:永远不会尴尬地一只脚踏出汽车,另一只脚还留在车内;也不会剔牙,或耷拉着脑袋,或碰破鼻子或屁股。如果我们光着身子斜倚着,还能朦胧地看到自己身体的优美曲线,就像那些电影明星摆的姿势一样。他们就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样子,但青春会像神话一样稍纵即逝。

劳拉小时候常常问道:如果在天上,那我现在是几岁?

劳拉站在阿维隆庄园门前的台阶上等我们,左右是两个空空的石瓮——里面已经不种花了。尽管她已经长高了,看上去还很小,也很娇弱和孤单。那样子又像一个贫寒的农家女孩。她身穿一条淡蓝色的便裙,上面印着褪色的紫色蝴蝶——三年前的夏天还是我的衣服。她脚上没穿鞋。(这是否是一种新的肉体苦行?还是她的怪癖?还是她忘了穿?)她的头发梳成了一条辫子,从肩头垂下来,就像我们家莲花池中的仙女石像。

天知道她在那儿等了多久。我们无法告诉她准确的到达时间,因为我们要坐汽车回来;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才可能坐汽车:路不会被洪水淹没,车轴不会陷在泥里,有的路段还已经铺好了。

我说我们,因为理查德是和我一起来的。他说,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让我一个人面对这件事。他十分担心。

他自己开着那辆蓝色的双门小客车——他的最新玩具。汽车后部的行李厢里有两个为了过夜的小衣箱:他的箱子是紫绛红的,而我的则是柠檬黄的。我穿了一身蛋壳色的亚麻套裙——无疑有些轻浮,但这是从巴黎带回来的,我非常喜欢。我也知道,下车以后我套裙的后背会变得皱巴巴的。我的鞋也是挺括的亚麻料,脚趾部分若隐若现。衣着相配的一顶蛋壳色的帽子放在我的膝头上,如同一个礼盒。

理查德开起车来十分紧张。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讲话——他说,那样会分散他的注意力。所以,整个旅途中我们可以说是沉默寡言。本该路上开四个小时,如今不足两小时就到了。晴空万里,蓝天明亮而深邃;烈日火辣辣地照在我们身上。沥青路面腾起一阵阵的热浪。为了避开灼人的阳光,小城镇家家都关闭门窗,拉上了窗帘。我还记得他们那些晒焦的草坪和白柱子的门廊。还有那些孤独的加油站;它们的加油泵仿佛圆柱形的独臂机器人,它们的玻璃顶就像无檐的圆顶礼帽。公墓看起来也好像不再葬人。我们不时会路过一个湖泊,湖水会泛出一股死鱼味,还有水草晒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