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事荟萃

数月来日夜攻读鲁迅先生的著作——这是一个双目炯炯匪气十足的朋友敦促的结果。当时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鲁迅。”我不以为然地说:“读过了呀。”他说:“读过了还要读!要下死功夫!”随即这“读鲁迅”的话头也就扔掉,喝着酒扯到鲁迅的小说。我马虎地记着前些年一些文章中说鲁迅先生曾计划要写一部红军长征的长篇小说,终未写成,是天大的遗憾,云云雨雨。朋友则说一点都不遗憾,鲁迅先生如果真写成了这部小说,也未必就是伟大著作,伟大人物也有他的局限性。他认为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修成一部中国文学史,先生是有这能力有这计划并做了充分准备甚至拟定了一些篇目,如“《离骚》与反《离骚》”、“从廊庙到山林”之类,这些篇目就不同凡响,此书若成,才是真正的杰构。又扯到老舍先生,朋友认为老舍备受推崇的几部书如《四世同堂》之类,“水”得很,因老舍在沦陷后的北平待了并没几天,他的最伟大的著作是仅写了开头八万字的《正红旗下》,此书若成,亦不是可以什么同日而语的。看来“面壁虚造”真是文学的大敌,近年来被青年作家们几乎忘光了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并没过时,事情怕只要没亲身体验过就难得其中真正的味道,调查也好、读档案也好,得到的印象终究模糊。大如某先生的滚滚历史长河小说,也是一部比一部稀松,农民起义领袖都像在党旗下举着拳头宣过誓的共产党员了。这使人十分容易想起“评法家”的故事,贴上十分“马克思主义”的商标,也未必就是马克思主义的真货。真是到了认真读马列主义的时候了,不但青年作家要读,老年作家恐怕也要读,因为马列主义并不是如“长效磺胺”类的药品,吞一丸可保几百年不犯病——我“死读”鲁迅了。读到妙处,往往心惊肉跳;读到妙处,往往浮想联翩。心惊肉跳是不能入小说了,浮想联翩大概是艺术的摇篮或日“翅膀”吧?

鲁迅先生的《狗·猫·鼠》里,写着:“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先生的祖母给先生讲了猫如何教虎捕、捉、吃的本领,虎以为全套本领学到,只要灭了猫,老子便天下第一,就去扑猫,猫一跳便上了树。这故事我在高密东北乡当天真烂漫的幼儿时,也听老人们说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先生晚听了七十多年。想想这故事倒像一个寓言或讽刺小说。在这故事中,猫是光彩夺目的,虎却不怎么样。

在人的世界里,口头流传或见诸书刊的猫事不比狗事少,鲁迅先生文章中举过一些例子,如EdgarAllanPoe小说里的黑猫,日本善于食人的“猫婆”,中国古代的“猫鬼”等等。但这都是丑化猫的,美化猫的例子没举,这类猫也是很多的。这类猫或聪明伶俐,如《小猫钓鱼》;或娇憨可爱,如《好猫咪咪》;或执法如铁,如《黑猫警长》。这类猫与“猫婆”、“猫鬼”、“猫精”们成为鲜明的对照,善与恶、正与邪、美与丑,截然对立,前者给儿童心灵留下阴影,后者使儿童心灵美。在一片“我是一个父亲”的呼声中,我这个父亲也茫然如坠大荒,不知是该把EdgarAllanPoe的书烧掉呢,还是在孩子的课本上涂满美猫的形象——这大概也是杞忧,上述猫形象并存于世,久矣,我辈也并没因受猫鬼猫怪们的影响而变成魔鬼,也没有因真善美猫的影响而变成天使。正如人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一样,猫也不是恶的典型或美的象征;正如阴邪奸诈的猫形象与活泼美丽的猫形象可以并存一样,写人的阴暗心理与写人的光明内心的作品也未尝不可并存,谁也不会去有意毒杀孩子。猫撒娇时、猫捕鼠时的形象是有益儿童的,可猫偷食墙上悬挂的带鱼时、猫偷食儿童养的鸟雀时却未必使童心爱猫。编造十万则美好的猫童话,猫一旦偷食了小鸟,童心还是要觳觫,岂止觳觫,他会感到受了骗,才被猫钻了空子,早知猫吃鸟,他不会把鸟笼挂得那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