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则 赵州至道无难(第3/5页)

亡友南洲子,风云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呜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国纪。

不图遭世变,甘受贼名訿。笑掷此头颅,以附数弟子。

毁誉皆皮相,孰能察微旨?惟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西乡的这就是明知故犯。听表哥讲此诗,一句一句都使我跟仙枝听了感叹,生起志气。西乡对当时的朝士不肯随和,他于理不妥协,而于最高的情则不作拣择。读到“以附数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诗中又用一个“岂意”、一个“不图”,有天意在内的事情,皆是变化不可预知,又谁能先来拣择呢?

以上是三祖说了一句“惟嫌拣择”,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与事例,可是谁知他的儿孙赵州从谂和尚却又出来一翻呢?他道:“才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譬如写文章。好文章不是写出作者所已知的东西,而是写作者他自己到此刻所尚未知的东西,这应当说是先没有要这样写或那样写的念头的了。因为是生出来的。然而也不是没有该这样该那样的拣择的念头。不同只在于,凡人是拣择定了文章的内容与体裁来写,而圣人是随写随明白起来,随着写去而自然生出秩序,它只是这样的,而意念则是随着这一节一节生出来的秩序的自觉。但这创造中的秩序的自觉是拣择的念头不是呢?赵州是问的这个。

赵州在这里提出的是照与用的问题,亦即是知与行的问题。譬如轮的发明,那并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后的东西。轮与太极同理,但是轮的发明并非因于太极的启发。当然太极的发见亦不是因于轮的启发。是太古我们的祖先开了悟识,这才能无因由的发明轮。要先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去发明轮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没有悟识则绝不能发明轮。若先有了轮的观念与知识原理,造轮要如此这般造,不可用别的方法造,这就是有拣择的了。但是历史上轮的发明经过不如此。悟识未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当然说不上理论指导行动,然则悟识与发明轮又是有什么关系?这其间的一段,即赵州说的“老僧不在明白里”。对于将要出现的造形,不能一口说是不可拣择便了却,至少要对之有个护惜之意。

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赵州云:我亦不知。但这个可以现实来说明。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是一部好书,她在大陆七、八年,却不是只站在人民这一边,而是住在人民与中共的一个大陆,一个时代里。在那样的时代里,以为人情都要没有了,也还是有,这读了使我安心,将来国家还有再建之基。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亦没有什么可恨,此是将来大多数亦还是可以恢复其为中国人。时局翻过来时必要好人坏人一齐都翻,连《尹县长》的著者在内,但将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里,所以对于敌人与自己人,都难说拣择与不拣择,而惟是对于全体都有个护惜之意。

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陈若曦的书里岂不是把坏人也护惜了么?被这一问,陈若曦答曰:我亦不知。这就是“赵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说。

赵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来了雪窦禅师,答此问,说道:时候一到,这件大事自己会在动静的进向里明白起来,战场上敌我历然,棒头上有眼,枪口上生分别,一下子的拣择,判出了天地日月两仪。

雪窦颂此则的全文是:

大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言端语端”是说万物将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发生之机。而大陆现在人民与人民之间,敌人与敌人之间,敌人与人民之间,就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