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逢佛杀佛(第2/2页)

如此“倒立而化”之游戏三昧,胡当然玩不来。胡不会神通。但有一回,胡去电台谈话,返家的途中,立于电车,因为贫血,忽晕绝倒下;尔后,待意识恢复,已被人搀扶座席上,而电车行驶依旧。这时,胡但觉心静如水,一念不起,又“仿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这般“死生边际的绝对的安静”,尤其后头的那个“新鲜”,和邓隐峰的“倒立而化”,当然不同,但其出入死生的游戏三昧,仍是可以遥相呼应的。

除了死生大事,禅宗平常的游戏之姿,更是花样百出。你看马祖道一把百丈的鼻头那么一扭,又看金牛和尚抬饭桶于僧堂之前作舞,呵呵,可开心呢!即使是那“杀人不眨眼”、毫无容赦的圜悟克勤,在峻烈严厉之余,竟也能缠绵不尽,将艳情诗写得极缱绻又极旖旎,“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这样以俗情写道心,形象又如此鲜明,啧啧,亏他有此能耐!

至于胡,当年他写《禅是一枝花》,满书的哥哥姐姐,在寻常光阴中,一片风日洒然、笑语晏晏,里头虽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又临机指点、风景无限,全然不减禅宗和尚当年的神完气足。尤其他年过七旬,在朱西宁家隔壁,除了一天解一则《碧岩录》之外,还与一票年轻人厮混得开开心心、意兴扬扬,大家若读朱天文的《花忆前身》,便可明白,更可诧异:这老头明明已然耄耋,怎么还能活得如此多有意趣,又玩得这么多有兴致呢?!

更要紧的是,写《禅是一枝花》这时的胡兰成,在台湾才刚惨遭围剿,也才被文化学院(现今的文化大学)撵出校门,不折不扣,丧家之犬呀!胡一生乖舛,谤毁无尽;死后至今,也仍一身骂名。这不由得让人想起那禅宗和尚临济义玄,当年被视为异端邪说,也被骂得扫地出门,其狼狈,可真是“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

胡兰成的招毁受谤,老实说,多半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的。譬如他写《今生今世》,像个暴露狂似的;再不堪之事,一五一十,都写得纤毫毕露,读者一读,不由得就憎恶了起来。这倒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于此,胡当然明白,也显然不在意。他的书写,毋宁是像“南泉斩猫”那样的公案;读者相应与否,解读自然也天差地别。世人初初一读,多是要心生反感;或辱之,或骂之,总不绝于耳。至于其他者,或心觉骇异,或顿起疑猜,也许,从中就参出了些东西。至于相契者,初读乍看,要不抚掌称是,要不就如南泉见了赵州头戴草鞋,不过就呵呵一笑罢了!

这就是禅宗。禅宗首重相应,且扶强不扶弱;你若是强者,你若真行,那么,就来吧!《禅是一枝花》,亦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