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样写短篇小说(第2/4页)

第一类:《大悲寺外》《微神》《柳家大院》《眼镜》《牺牲》《毛毛虫》《邻居们》第二类:《也是三角》《上任》《柳屯的》《老年的浪漫》第三类:《歪毛儿》

第四类:《黑白李》《铁牛和病鸭》《末一块钱》《善人》第三类——摹仿别人的作品——的最少,所以先说它。《歪毛儿》是摹仿J.D.Beresford的TheHermit。因为给学生讲小说,我把这篇奇幻的故事翻译出来,讲给他们听。经过好久,我老忘不了它,也老想写这样的一篇。可是我始终想不出旁的路儿来,结果是照样摹了一篇;虽然材料是我自己的,但在意思上全是钞袭的。

第一类里的七篇,多数是亲眼看见的事实,只有一两篇是自己作过的事。这本没有什么可说的,假若不是《牺牲》那篇得到那么坏的批评。《牺牲》里的人与事是千真万确的,可凡是批评过我的短篇小说的全拿它开刀,甚至有的说这篇是非现实的。乍一看这种批评,我与一般人一样的拿这句话反抗:“这是真事呀!”及至我再去细看它,我明白了:它确是不好。它摇动,后边所描写的不完全帮助前面所立下的主意。它破碎,随写随补充,象用旧棉花作褥子似的,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真事原来靠不住,因为事实本身不就是小说,得看你怎么写。太信任材料就容易忽略了艺术。反之,在第二类中的几篇倒都平稳,虽然其中的事实都是我听朋友们讲的。正因为是听来的,所以我才分外的留神,小心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同样,第四类中的几篇也有很象样子的,其实其中的人与事全是想象的,全是一个观念的子女。《黑白李》与《铁牛和病鸭》都是极清楚的由两个不同的人代表两个不同的意思。先想到意思,而后造人,所以人物的一切都有了范围与轨道;他们闹不出圈儿去。这比乱七八糟一大团好,我以为。经验丰富想象,想象确定经验。

这些篇的文字都比我长篇中的老实,有的是因为屡屡修改,有的是因为要赶快交卷;前者把火气扇(用“删”字也许行吧)去,后者根本就没劲。可是大致地说,我还始终保持着我的“俗”与“白”。对于修辞,我总是第一要清楚,而后再说别的。假若清楚是思想的结果,那么清楚也就是力量。我不知道自己的文字是否清楚而有力量,不过我想这么作就是了。

该说第三组的了。这一组里的几篇——如《月牙儿》,《阳光》,《断魂枪》,与《新时代的旧悲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一个事实,一点觉悟,使我把它们另作一组来说说。前面说过了,第一组的是写着玩的,坏是当然的,好也是碰巧劲。第二组的虽然是当回事儿似的写,可还有点轻视短篇,以为自己的才力是在写长篇。到了第三组,我的态度变了。事实逼得我不能不把长篇的材料写作短篇了,这是事实,因为索稿子的日多,而材料不那么方便了,于是把心中留着的长篇材料拿出来救急。不用说,这么由批发而改为零卖是有点难过。可是及至把十万字的材料写成五千字的一个短篇——象《断魂枪》——难过反倒变成了觉悟。经验真是可宝贵的东西!觉悟是这个:用长材料写短篇并不吃亏,因为要从够写十几万字的事实中提出一段来,当然是提出那最好的一段。这就是楞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了。再说呢,长篇虽也有个中心思想,但因事实的复杂与人物的繁多,究竟在描写与穿插上是多方面的。假如由这许多方面之中挑选出一方面来写,当然显着紧凑精到。长篇的各方面中的任何一方面都能成个很好的短篇,而这各方面散布在长篇中就不易显出任何一方面的精彩。长篇要匀调,短篇要集中。拿《月牙儿》说吧,它本是《大明湖》中的一片段。《大明湖》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节都毫不可惜的忘弃,可是忘不了这一段。这一段是,不用说,《大明湖》中最有意思的一段。但是,它在《大明湖》里并不象《月牙儿》这样整齐,因为它是夹在别的一堆事情里,不许它独当一面。由现在看来,我楞愿要《月牙儿》而不要《大明湖》了。不是因它是何等了不得的短篇,而是因它比在《大明湖》里“窝”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