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辰时经

其间,阿德索在缮写室里思考他所在教会的历史,以及书籍的命运。

我从教堂出来时已不觉那么疲劳,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人体唯有在夜间才能得到平静的休息。我上楼去缮写室,经马拉希亚许可后,开始翻阅图书目录。我心不在焉地匆匆浏览着眼皮底下的书页,而实际上我在集中注意力观察那里的僧侣们。

僧侣们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他们沉着安详的神态令我惊诧,仿佛人们并没有在修道院里满世界寻找他们的一位兄弟,仿佛其他两位兄弟也并没有那么可怕地死于非命。这就是我们教会的伟大之处,我暗自思量着:几个世纪以来,他们这些人目睹蛮族入侵,掠夺他们的修道院,把王国置于火海,然而,他们还依然珍爱着羊皮纸和笔墨,嘴里依然念念有词地诵读着几个世纪传下来的词句,以后还将世世代代传诵下去。而现在,在千禧年来临之际,他们仍不停地阅读和抄写这些稀世之作,他们为什么不该这么做呢?

头一天,本诺曾经说过,只要能得到一本稀世之作,他不惜犯罪。他既不是在撒谎,也不是在开玩笑。一位僧侣当然应该谦卑地珍爱他的书本,并从书本上学到知识,而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好奇的虚荣心。然而,正如通奸乃是对凡人的诱惑,财富乃是对贪婪的世俗教士的诱惑,知识则是对崇尚求知欲的僧侣的诱惑。

我翻阅着图书目录,各种神秘的书目在眼前跳跃:坤托·塞雷诺的《药物志》;《大气现象》;《伊索关于动物的自然界》;希腊哲学家埃第科的《宇宙志》;阿尔库弗主教执笔的《关于海外圣地的三卷游记》;Q·朱利奥·伊拉里奥内的《关于世界的起源》;索利尼·波利斯托雷德《地球上的神奇之地》;希腊地理学家克拉底奥·托罗梅奥的《天文观察集》……关于围绕藏书馆所发生的罪案的奥秘,我并不诧异。对于这些潜心于书本的人来说,藏书馆就像是天堂的耶路撒冷,又是地下的世界,介于未知的土地和冥府之间。他们受藏书馆主宰,欣然接受它的承诺,服从它的禁忌。他们与藏书馆共存,为藏书馆而生,或许也为仇恨它而生,罪恶地企望有朝一日能揭穿它所有的秘密。那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为了满足他们源于心灵深处的求知欲,去冒死亡的风险,或者为了阻止他人占有他们的秘密而杀人呢?

种种诱惑,当然是这样,还有因拥有知识而骄傲。这些僧侣与我们藏书馆神圣的创始人当初想象中的缮写书本的那种僧侣截然不同,那种僧侣臣服于上帝的意志,能够不理解只抄写,他们只是祈祷者,并且是作为抄写员而祈祷。为什么不再是那样了呢?啊,这当然不是我们的教会唯一堕落蜕化之处!教会变得太强大了,修道院院长们跟国王们较量,我在阿博内身上不是看到一位君王的形象了吗?他不是力图以君王的威仪来摆平君王之间的争端吗?修道院积聚起来的知识财富,如今被用来当做交换的商品,成为骄傲自大的理由,炫耀虚荣和威望的缘由;就像昔日的骑士们用盔甲和旌旗炫耀自己一样,我们的修道院院长们用装帧好的手稿来炫耀……更有甚者(真是疯狂之极),如今我们的修道院还失去了知识界的领先地位:教会学校、都市行会和大学都在传抄书籍,也许比我们抄得更多更好,而且还制作出一些新书——这也许就是发生诸多不幸事件的根源。

我所到的修道院,当时在知识财富的创造和再创造方面,也许是能够引以为豪的最后一个精湛完美的修道院。然而,也正因为如此,那里的僧侣们已不再满足于神圣的抄写工作,他们在探求新事物的欲望驱使下,也想创造出补充大自然的新作品。他们并没意识到,那时我隐隐约约地直觉到(我如今已鬓发苍白、年迈识广,更清楚地知道),他们那样做,是在诋毁他们精湛杰出的学识。因为倘若他们创造的“新的学识”一旦任意流出修道院的围墙,那神圣之地比起一所教会学校和一所城市大学来,就不会有什么更值得称道之处了。而把知识隐藏起来,就能使其威望和实力不减,免受争端的侵蚀,免受暗藏玄机的论辩的攻击,防止一切奥秘和伟大置于sic et non[1]的审视之下。我对自己说,这就是藏书馆笼罩着寂静和阴暗的缘由所在,藏书馆珍藏着知识,但是,要保持知识完好无损,只有阻止任何人进入,即使是僧侣们自己。知识不是钱币,即便经过了最卑鄙的交易,实质上仍然是完整的。知识像是一件精美的服饰,经过穿戴和炫耀就会变旧。书本不正是如此吗?要是有太多的人抚弄,书页不是就会起皱,墨汁和镀金不就会褪色吗?不是吗,我在不远处看着提沃利的帕奇菲科,他翻阅着一本古书,书页因潮湿而黏在一起,他用舌尖舔着食指和大拇指将书翻开。他的唾液接触到的地方,就失去了活力,打开书页就意味着毁坏它们,把它们置于空气和尘埃的剧烈作用之下,这样就会使羊皮纸上的纹理磨损而起褶皱,被唾液软化和损伤的书角就会长出霉菌。就如同过分温柔多情会使勇士变得软弱无能一样,这种过度的占有欲和求知欲会使书籍提前染上疾病而最终导致其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