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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新正在房里同淑华们谈论淑英的事,忽然看见翠环气咻咻地跑进来,惊惶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去。”“翠环,什么事?”琴关心地问道。

“不得了,老爷又在跟二小姐生气,”翠环结结巴巴地答道。过后她又央求觉新:“大少爷,你快去劝解一下。”觉新匆匆地跟着翠环走了。淑华叹息地自语道:“二姐近来运气真不好,偏偏常常碰到这种事情。”剑云惊恐地掉头看淑华。觉民咬了咬嘴唇皮,忽然投了一瞥含有深意的眼光到琴的脸上去。琴也用同样的表情回看他。觉民慢慢地把头掉开。他笑了笑,安慰淑华道:“这是不要紧的,你放心。”觉新走进克明的书房,看见克明板起脸坐在藤椅上,淑英垂着头靠了写字台站着。张氏碰了一个钉子,气青着脸坐在沙发上赌气般地不作声。觉新勉强做出笑容,唤了一声“三爸”,他想打破房里的沉闷空气。

克明微微点一点头。他并不笑,却正言厉色地说:“明轩,我嘱咐你,我不准二女再跟剑云读英文。你去对剑云说一声,请他以后不要理二女,他的束修我按月照数送给他。”觉新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大哥,你不要去对陈先生说,人家也要面子,”淑英忽然抬起头呜咽地央求道。

“你还要袒护他。你连我也反对起来了。”克明气得脸色大变,喘吁吁地指着淑英骂道。接着他又瞅着张氏责备道:“三太太,你教的好女儿。现在越弄越不成体统了。我看还是早点把她送到陈家去,省得将来闹出什么事情。”“三老爷,你这个人近来究竟怎样了?对自己的女儿会说这种话。真亏你说得出口。二女好好地又不曾做错什么事,你何苦这样使她难堪。”张氏非常气恼,她不肯在觉新的面前丢脸,同时又有点怜悯淑英,便鼓起勇气替淑英辩护几句。

“你不要管,”克明轻蔑地挥手说。“我管教她,是要她学好。二女年纪轻不懂事,需要人好好管教才行。你不会管教,我才来管的。”他又严厉地吩咐道:“好,我把二女就交给你。以后我再要看见她跟剑云在一起,我就问你。”“大哥,”淑英忽然哭着唤道。她也不说什么便掉转身子急急地走出房去了。

“问我?哼。我哪儿还配管教人?我女人家不懂得事情,”张氏噘起嘴赌气地说。

“明轩,剑云还没有走罢?你就去对他说清楚,”克明并不理睬张氏,他的怒气还没有消除,他还不放心地对觉新再吩咐一次。

觉新恭敬地站在克明的面前。他听见了克明和张氏说的话,不曾漏掉一个字。淑英的短短的哀求也进了他的心里。这个少女的受着委屈的可怜姿态获得了他的同情,而且触动了他的哀愁。他站在那里不大说话,可是他的思想却在许多痛心的往事上面跑。他看见一股力量把淑英拖着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深渊。他知道那同样的悲剧就要开幕重演。他不能够再安静地做一个观众了。医院里的景象,蕙弥留时的情形,到现在还在他的脑子里磨擦。他的心上刚刚划了一道新的伤痕,他再不能忍受任何的打击了。他的伤口在发痛,克明的话刺激着它。他想:又是一个周伯涛,又是一个蕙。这样的悲剧似乎就没有终结的时候。但是他觉得这应该终结了。他不能够再挤在中间做一个帮凶。他虽然在克明的面前不敢做出什么举动,他虽然在表面上恭敬地听克明讲话,但是他的心反抗起来了。杀人不见血的办法甚至会激怒最温良、最懦弱的心。他先前不久还想到维护高家的名声,现在不仅对旧礼教起了憎恨,他对克明也起了厌恶之心。他不能够再忍耐地静听克明的重复的言语和陈腐的议论,他也受不了克明的那种傲慢的态度。他终于带着不满意的口气说:“我去对剑云说就是了。不过送束修一层倒可不必。他虽然家境不宽裕,不过要他白白拿钱他也不肯的。他也不在乎这一点钱。”“好,就由你去办,”克明不知道觉新的话有刺,倒爽快地吩咐道。他看见觉新转身走了,便又唤住觉新,说道:“啊,我忘记对你说,二女下定的日期我已经看好了,冬月初十,是个好日子。陈克家要明年春天接人,我也答应了。你看好不好?”觉新勉强做出笑容说了两句敷衍的话。他嘴里说“好”,心里却诅咒这个决定。他害怕克明再挽留他,因此他把话说完便逃避似地慌忙走了。在路上他仿佛听见淑英的凄惨的哭声。其实淑英的声音并不能够达到他的耳边,这是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