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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医官回到寓所里去了,要四点钟才到医院来。觉新不能等待,立刻坐轿子到祝医官的寓所去。

祝医官客气地接待着觉新,他用不纯熟的中国话告诉觉新:这种事情他也万料不到;胎儿忽然坠落,不要说蕙的身体不好、还在病中,便是没有生病的人像蕙这样地生产,恐怕也难保全生命;因为心脏衰弱达到极点,心机停止,胎儿才会自行坠落。他又说:“我今天还要来看她六次:四点钟、八点钟、十点钟、十二点钟。明天上午三点钟,六点钟。现在没有危险,我已经打了一针救命针。请你回去注意她的脉搏和呼吸数。我四点钟再来。”觉新回到医院把祝医官的话对周老太太们说了。这时蕙的病势没有什么变化。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众人关心地在旁边守着她,每一点钟要她吃一次药。

到了四点钟祝医官果然来了。他看过病人,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愉快的颜色。他对觉新、国光两人说:这时病势很平稳,不过体温下降。现在可以用热水袋包围病人来保护体温。

他还要到别处去看病,八点钟才可以再来。

祝医官去了以后,蕙的病势还是十分平稳。众人渐渐地放了心。过了五点钟,觉新正要回家,蕙忽然醒过来了。她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呼吸很急促,神志昏迷,四肢冰冷。众人急得不得了,望着蕙不知道应该怎样办。祝医官不在医院,这里又没有别的医生。郑国光便主张临时请中医来看。

王云伯请来了。他看了脉也说病势很危险,随便开了一个方子,嘱咐和西药掺杂着吃。但是蕙服了这付药,病势丝毫不减。觉新看见这情形,知道事情不妙,觉得单留杨嫂一个人陪蕙过夜不大妥当,便同周老太太们商量,陈氏决定留在医院里。周氏也愿意留着陪陈氏,她要徐氏陪周老太太先回去。觉新也预备在医院里过夜。

这样决定了以后,觉新便先回家去取东西。他再到医院时,看见蕙平稳地沉睡着,才知道祝医官已经来过,给蕙打了三针救命针,所以她现在还能够熟睡。觉新的心里稍微安静一点。

过了半点钟光景,蕙忽然醒了,于是开始喘气,先前的种种病象完全发出来了。众人惊惶失措,商量许久,便要觉新去请祝医官。觉新也不推辞,匆忙地去了,等一会儿他陪了祝医官走进病房来。

祝医官把病人略微看一下,便摇摇头说:药量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也只有片刻的效力,可见药已经无能为力了。国光央求他再打一针。他耸耸两肩,摊开手,摇头说:“没有法子。现在不能够再打针。再打,立刻就死。”国光绝望地恳求祝医官设法,觉新也请求他另外用别的药救治。祝医官没有办法,只得把各种强心剂、兴奋剂的用法和效力告诉他们,并且坦白地说:“现在实在没有法子。你们一定要我打针,就是要病人早点死。”祝医官出去的时候,觉新把他送到门外。他看见旁边没有别人,便低声对觉新说:她活不到一两点钟。如果不愿意死在医院,最好立刻送她回家。

这两句话像一个晴天的响雷打在觉新的头上。他茫然地点着头,眼泪抑制不住地淌了出来。他回到房里便同陈氏、周氏和国光商量。

“我看万不能搬动。如果路上震动使她气脱,那么怎样办?”周氏第一个表示意见道。众人都赞成这个见解。他们只得袖手等着死神的降临。这时是十点半钟,医院已经关了大门。蕙在床上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周氏和觉新两人时时在调药。陈氏和杨嫂静静地坐在病榻旁边守护病人,不肯把眼睛离开蕙的瘦得见骨头的脸。国光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正是十一点钟,蕙刚刚服过药睡了。她没有什么可怕的病象,似乎仍旧静静地睡着。众人稍微放了一点心,以为可以平安地度过这一夜了。国光仍然在打瞌睡。周氏有事情到外面去了。杨嫂轻轻地在屋角翻寻箱子里的东西。陈氏和觉新两人默默地对望着。窗外一阵风吹过,把沙土卷起飞舞,使屋里的人略吃一惊。国光睁开眼睛一看,看见床上没有变动,便又疲倦地垂下眼皮。觉新抬起头去看蕙。蕙闭着眼睛平稳地睡在那里。脸色比纸还要白,嘴唇也枯萎了。两颊的陷入使颧骨显得很高。他注意地看这张脸,眼睛里不觉浮出了泪水。他疑惑这是在做梦,他不能相信这张脸就是蕙的美丽的面庞,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他的泪眼模糊了。他仿佛看见那张脸从枕上抬起来,眼睛微微睁开,求助地向他凝视。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眼去看。那张脸仍旧放在枕上,并不曾移动一下。他又注意地看它。他觉得蕙没有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