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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道。“不过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个好一点的弟弟,我的处境也许比现在好……还有七弟,虽然才四岁多,就已经淘气了。”她还想说下去,忽然觉得心里难受,她好像看见忧郁慢慢地从心底升上来,她害怕自己到后来不能够控制,就闭了口,埋着头不再说话了。

夜已经来了。众人看不见淑英脸上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却是听见了的,然而知道这声音里面含着什么样的东西的人就只有觉民和琴两个。觉新只在声音里听到了一点点寂寞和忧郁,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觉得心里微微地起了一阵痛。他在镇压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话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动着,虽然海臣缠着她,要她讲故事,但是她的心却在淑英的身上。她不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隐痛也被淑英的话触动了。她不禁感慨地说:“可是我连一个这样的弟弟也没有。这样看来,还是你好一点。”她是把这些话用安慰的口气来说的。

“琴姐,你何必叹气?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们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弃,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华笑谑地说。琴懂得淑华的意思也就不分辩了。她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开始对海臣讲故事。

“三妹,人家在说正经话!你总爱开玩笑!”觉民听不入耳,就正言对淑华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不要你来岔嘴!”淑华赌气把嘴一噘,这样说了。但是脸上还带着笑容。

觉民不答话,对淑华微微一笑,便去听琴讲故事。淑华也不再作声了。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声音讲述一个外国的童话,一个睡美人的故事,不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叙述完全吸引了去,连淑贞也聚精会神地倾听着。这样的故事在海臣的脑子里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叙述的当中他时时拿各种各样的问话打岔她。

周氏和觉新两人没有听琴讲故事,他们在一边谈话。他们谈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来的事。房子已经租好,周氏看过也很满意,现在正叫人在那里打扫,周家到时便可搬进去住。他们又谈着周家的种种事情,后来又谈到觉新的两个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亲事是从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亲的同事,还是上司做的媒,当时就糊里糊涂地定下了。后来才晓得,姑少爷人品不大好,脾气坏。外婆同大舅母都不愿意,很想退掉这门亲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丢这个面子。男家催过几次,都被外婆借故拖延了,不晓得怎样现在却到省城来办喜事。”周氏虽然只是在平铺直叙地说话,但声音里却含了一点不满。蕙是大的一个,第二个叫芸,是觉新的二舅母的女儿。

“蕙表妹年纪并不大,我记得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觉新压住心里感情的激荡,故意用平淡的声音说。

“二十岁也不算年轻。本来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岁时就应该嫁过去的。那位姑少爷好像只比她大两岁,”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个少女,但她的同情却是短时间的,她说过这番话以后,自己不久就会忘记了,所以她不会想到她的话会给觉新一个打击。这不仅是因为觉新关心那个少女,主要的还是觉新在这件事情上面看见了自己一生演过的悲剧。知道又多一个青年被逼着走他走过的那条路,就仿佛自己被强迫着重新经历那惨痛的悲剧。他的心里发生了剧痛,像一阵暴风雨突然袭击过来似的。他极力忍耐,过一会儿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还在讲故事,几个年轻人都静静听着,只有海臣仍旧时时发出一些奇怪的问话。淑英本来也在听琴讲故事,但后来她却注意到周氏同觉新的谈话,最后就专心去听他们讲话了。不过她依旧是在偷偷地听。她并不参加他们的议论。他们的话使她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却又不能够。到这时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来轻轻地走过去,就靠了觉新坐的那把竹椅站着,突然鼓起勇气用战抖的声音发问道:“大妈,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愿意,为什么不退婚呢?这样不苦了蕙表姐一辈子?”觉新听见这问话,连忙惊讶地回过头看她。月亮进了黑云堆里,天色很阴暗。但是借着从堂屋和上房两处射来的电灯光他看见了她的一对凤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