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那么郁闷(第4/8页)

这一些思想,是对明朝以来实行的极权统治和文化专制的否定。可惜的是,清朝并没有听他们的,比明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些文化思想家自身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些文化思想家同样系统地反思了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集体病症。黄宗羲说,儒家学说本来是经天纬地的,后世儒者却只拿着一些语录做一些问答,就顶着一个虚名出来欺世了。他们把做生意的人说成是“聚敛”,把做实务的人说成是“粗材”,把随兴读点书、写点文章的人说成是“玩物丧志”,把关注政事的人说成是“俗吏”。那他们自己呢?一直以什么“为生民立极,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这类高调掌控天下视听。但是,一旦真的有事要他们报效国家,他们则“蒙然张口,如坐云雾”。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给世人造成一个明确的印象,那就是,真正要建功立业必须走别的门路,与儒者无关。

这又一次触及了儒学在明末清初时的社会形象。

与李光地不一样,这些文化思想家对朱熹、王阳明也有很多批评,认为他们的学说耗费了很多人的精力,却无救于社会弊病。因此他们希望中国文化能够摆脱空泛,增加“经世实学”的成分。

遗憾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经世实学”,他们也不清楚。他们像一群只会把脉却不会配药的医生,因此内心最为郁闷。

本来,明代有过一些大呼大吸,是足以释放郁闷的。例如,十五世纪初期的郑和下西洋,十六世纪晚期的欧洲传教士利玛窦来华。这样的事情,本来有可能改变中华文明的素质,进一步走向强健,但中华文明的传统力量太强硬了,它终于以农耕文明加游牧文明的立场避过了海洋文明,也在半推半就的延岩中放过了欧洲文明。这种几乎是必然的选择,使明清两代陷于保守和落后的泥潭,严重地伤害了中华文明的生命力。

我曾经在郑和的出发地江苏浏河镇劳动过很久,又曾经在利玛窦的中国友人徐光启的墓地附近长期居住。每当傍晚徘徊,总是感慨万千。

我踢着江边的泥块想,郑和的起点本来有可能成为一段历史的起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的历史和我们自己都将会是另外一个面貌。但是,等郑和最后一次回来,这个码头也就封了。封住的当然不仅仅是码头,还有更多更多的东西,多得一时算不过来。

在徐光启墓地,我想得就更多了。十七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徐光启在南京见到利玛窦,后来在北京两人成为密友,不仅一起翻译了《几何学原本》,而且徐光启成了天主教徒,利玛窦也更深入地了解了中国文化。他们的友谊使人想到,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本来也可以避开战争走一条和平之路的,却偏偏走了岔道。

鸦片战争后英国人和其他列强占据上海,惊讶地发现有一处居民一直过着天主教徒的生活,那便是徐光启后代聚居的徐家汇。于是,列强们也就在那里造教堂,办气象台和图书馆了。徐家汇成了中华文明和欧洲文明几度相遇的悲怆见证地,默默诉说着中国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虽然事隔好几百年,我还是感到郁闷,由此可以推断当时的社会郁闷会达到什么程度。

比较有效地排解了郁闷的,倒是在民间。

明清两代的小说、戏剧都比较发达。严格说来,它们原先都是民间艺术。民间,给暮气沉沉的明清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创造力。

几部小说,先是由几代民间说书艺人说出来的,后来经过文人加工,成为较完整的文本。这些说书艺人,在不经意间弥补了中国文化缺少早期史诗、缺少长篇叙事功能的不足。这是真正的大事,至于具体哪部小说的内容和形式如何,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