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卜殷墟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一九七六年深秋下山时,满脑子还是“黄帝纪年”,只想在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关顾一下家人的安危,然后快速回到那个纪年。没想到,山下的变化翻天覆地,我一时回不去了。

山下,灾难已经告一段落,古老的土地宣布要向世界开放,而且立即在经济上动了起来。但我觉得,这最终应该成为一个文化事件。因为如果不从精神价值上与世界对话,一切努力都可能成为镜花水月。而且,到时候会是破碎的镜、有毒的花、浑浊的水、昏暗的月。

怀着这种深深的忧虑,我做了很多事情。

先是花费八年时间集中钻研世界十几个国家的人文典籍,与中国文化对照,写成一本本书出版。后来又被自己所在学院的同事们选为院长,由于做得不错,被上级部门看中,一时仕途畅达。这一切,使我的个人命运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我对中华文化的忧虑。

之后,这种忧虑越来越重。于是,出乎众人意料,我突然辞去一切职务,也离开了原来的专业领域,形影孤单地向荒凉的原野走去。

“在这样的官位上你还是全国最年轻的,当然也最有前途,为什么辞得那么坚决?”三位领导者一起找我谈话,这是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怕说了真话有“故作深刻”之嫌,只好“浅薄”地笑一笑,摇摇头。

两位老教授找上了我,说:“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领域的顶级学术权威,而且会一直保持下去,这多不容易,为什么硬要离开?”

我还是笑一笑,摇摇头。

几个老同学更是竭力阻止:“这年头多少文化人都在忙着出国深造,谁像你,打点行装倒着走?”

我又是笑一笑,摇摇头。

我知道,自己这么做,确实违逆了当时身边卷起的一股股大潮。

违逆着做官的大潮、学术的大潮、出国的大潮“倒着走”,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因为一个人的肩膀摩擦着千万人的肩膀,一个人的脚步妨碍了千万人的脚步,总是让人恼火、令人疑惑的。我只管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谦卑躲让、低头赶路,终于,发觉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少。

怯生生地抬头一看,只见长河落日,大漠荒荒。

这次独行,与半山藏书楼时的情景已经大不一样。

当年只是天下困顿,躲在一角猜测猜测黄帝的传说;而现在,一种有关中华文化命运的责任,实实在在地压到了自己肩头。

我看到中华文化突然出现了新的活力,但是,它能明白自己是谁吗?它的明天会怎么样?

这么一个大问题,突然变得急不可待。

在我之前的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也全然忘了自己是谁。有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站出来,让它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这几个中国知识分子,不是通过向来文人所期盼的方式,例如创立学派、发表宏论等,来做成事情的,而是通过实物考证和现场踏勘,平平静静让一两个关键记忆慢慢恢复。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夏商周有关。

夏商周!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割舍不下的正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我要腾出一点篇幅,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顺便,也弥补一下我搁置已久的夏商周。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人类很多古文明就是这样中断的,相比之下,中华文化的寿命已经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