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刺猬(第3/7页)

我本该走了,去取行李,填写迁居表格。可是奥斯卡没有走。他不能离开这公寓。他毫无理由地请他未来的房东告诉他厕所在哪里。蔡德勒用拇指指向一扇胶合板门,这使人联想到战争年代和紧接着的战后年代。奥斯卡打算当即使用一下厕所,蔡德勒便给他开了那个小地方的灯。蔡德勒脸上的肥皂沫已经硬结、剥落、作痒。

在厕所里,奥斯卡气恼至极,因为我本无此需要。我固执地等着,直到尿出了那么一点儿。由于膀胱压力不够,我不得不使劲,又由于离马桶座圈太近,结果弄湿了这个狭窄地方的马桶座圈和方砖地。我用手绢擦去坐旧的座圈上的尿,又用鞋底抹掉不幸落到方砖地上的那几滴。

我上厕所时,蔡德勒并没有趁机去找剃须镜和热水,尽管他脸上的肥皂沫已经硬结,很不舒服。他等在走廊上,可能对我特别偏爱。“您真特别,”他说,“还没有签租约,就已经上厕所了。”

他手拿变凉、硬结的剃须刷走近我,肯定在策划开个笨拙的玩笑,却没有给我添什么麻烦,而是打开了套间的门。奥斯卡在刺猬身边经过,用部分的目光盯着他,向楼梯间退去。这时,我发现,厕所门在厨房门与那扇乳白玻璃门之间,玻璃门后有一个护士不定期地在此住宿。

近黄昏时,奥斯卡带着行李和圣母画家拉斯科尼科夫送的铁皮鼓再次按蔡德勒家的门铃,手里摇晃着迁居申报表。在此期间刮了脸、大概也洗了脚的刺猬,领我走进蔡德勒的套间。

屋里有一股熄灭后的雪茄的烟味。有一股点燃过多次的雪茄的气味。此外,还杂有许多一条摞一条的、被卷到房间各个角上的、可能是珍贵的地毯所散发出来的气味。嗯,还有旧挂历的气味。不过,看不到挂历;旧挂历的气味恐怕就是地毯的气味吧。奇怪的是,舒适的皮面椅子却没有自己的气味。这使我失望,因为奥斯卡虽说从未在皮面因手椅上坐过,却有着真实的想象:皮面椅子是必定有气味的。因此,他怀疑蔡德勒家的圈手椅和椅子的皮面不是真皮,而是人造革。

蔡德勒太太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椅面光滑,无气味,事后证明是真皮革。她身穿灰色服装,裁制成运动式,勉强合身。裙子缩到膝盖以上,露出三指宽的内裤。她并不把往上缩的裙子拉拉好,而奥斯卡也发现,她的眼睛是哭肿了的。所以,我不敢作自我介绍并向她问候几句。我无言地一躬身,在快直起腰之前扭头向蔡德勒望去。他用大拇指一指,短促地咳嗽几声,就算作向我介绍了他的太太。

房间面积大,呈正方形。屋前的那棵栗子树使房间变得昏暗,也使它变大或变小。我把箱子和鼓放在门口,拿着迁居申报表走近蔡德勒,他正站在两扇窗户之间。奥斯卡听不到他走路的脚步声——这一点我以后还要补叙,他是踩着四块地毯走过去的,地毯一块比一块小,一块压着另一块的边,地毯边颜色不同,有的有流苏有的没有,构成了五彩的台阶。最低一级棕色里带点淡红,从墙根开始铺开去。第二级是绿色的,大多数面积被家具所占,如沉重的碗橱,放满几十只利口酒杯的玻璃柜,还有夫妻的大双人床。第三条地毯,蓝色,有图案,从一角铺到另一角。第四条是葡萄红的维罗呢地毯,它的任务是承受一张蒙上蜡布保护桌面的圆形可伸缩餐桌,以及四把用间距有规则的金属铆钉铆住的皮面椅子。

还有许多地毯,原非壁毯,却挂在墙上,或者被卷起来,懒洋洋地躺在墙根下。奥斯卡推测,刺猬在币制改革以前做的是地毯交易,币制改革以后,他的地毯就没有销路了。

开窗户的墙上,在两块东方风味的小地毯之间,挂着一个镶玻璃的镜框,里面是一幅俾斯麦侯爵的肖像。这是房间里唯一的一幅画。刺猬满满登登地坐在这位宰相下方的一把皮面因手椅里,看上去有点像俾斯麦的亲属。他从我手里接过迁居申报表,警觉地、吹毛求疵地却又不耐烦地细看这份官方印制的表格的正反两面。他的妻子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不料惹得他大发雷霆,使他越来越像那位铁血宰相了。圈手椅一口把他吐了出来。他站在四条地毯上,把表格举在一侧,用空气填满他的身子和背心,接着一跃踩到第一条和第二条地毯上,把下面的一番话倾倒在正低头做针线活的他的太太身上:谁在这里讲话我又没有问到他谁都不准讲除了我我我!不许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