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第2/9页)

万同华一共只接到蒋纯祖底三封来信。蒋纯祖在到重庆的第二天发的信,由于偶然的机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怀着不满的、简短的信,是被万同菁从嫂嫂底枕头底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来的那致命的一封。万同华很有理由怀疑蒋纯祖底忠实,她懂得他底可怕的热情。最初两个月,万同华心里是充满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里开门出去,在田野里徘徊。她痛苦地怀念着她底蒋纯祖,同时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这些日子里,那个从爱情退缩了回来的万同菁紧紧地守护着她。在这些日子里,万同菁对孙松鹤感到陌生,退缩了回来,觉得爱情只是和某一个陌生的男子的某种苦恼的关系:她不可能想像她会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接近起来。她和万同华说了这个,她觉得,只要懂得这个,万同华便不会再苦恼。万同华诚恳地愿意懂得这个,因为,那个热烈而美丽的蒋纯祖,那些热情的回忆,是已经粉碎了她底心。她愿意唤回她底失去了的冷静,从此消沉地过活;她愿意忘却这个恶梦,从此冷静地坐在炉边;她愿意不曾知道爱情,从此伴随着她底劳苦的母亲,直到最后的时日来临。

觉得自己卑微,觉得蒋纯祖是在勉强地爱着她--蒋纯祖底来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她向蒋纯祖写了两封简短的回信。她热爱蒋纯祖,像一个朴素而纯真的女子所能爱的那样;她惧怕蒋纯祖,像一个诚实的学生对他底光辉的导师所能惧怕的那样。她始终为蒋纯祖底心里的那种高超的、冷酷的东西而痛苦,这种东西使她迷恋他,这种东西也使她和他游离,是这种东西唤起了她底爱情来的,也是这种东西使她在某一段时间里逃开了他。她愿意觉得蒋纯祖是天真的、活泼的、聪明的小孩:这个小孩酣睡在她底心里。她愿意这样地向自己描写他,她愿意这样地感觉到他,因为她不愿意想到那个冷酷的英雄。她能够驯服这个小孩,正如一个母亲一样;她不能够驯服那个英雄,他威胁着她。她底强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写信给他。

在她底悬念、焦灼、回忆--在她底可怕的热情里,这个英雄就更凶地威胁着她。她是这样的爱着,只要想到她底爱人是过着和她底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只要想到她底爱人,由于丰富的热情,已经献身于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觉到她了,她就要感到妒嫉。深夜里她在门前徘徊,她来往地走着,好像囚笼中的野兽,不停地想:“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朋友家里?是不是在戏院里?是不是在房间里?他底感觉是怎样?是不是忘记了我?”“是的,他忘记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里的灿烂的灯光、奔驰的车马、妖冶的女人,这一切告诉她说,他忘记了她。

到了后来,大家就更紧地提防着她:大家认为她是深不可测的家伙,会在突然之间逃走。大家警告了万同菁,于是万同菁就寸步不离地追随着她。她现在无须再向她底家庭辩白什幺了,她看出来,她底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是她就变得有些任性:在从前,她是有礼而谦逊的。当着嫂嫂底面,她向万同菁咒骂那些偷拆私信的人,并且咒骂万恶的石桥场。吃饭的时候,她会突然冷冷地讽刺一句,使大家都变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争吵,因为,她底母亲底生命,是操在她底手里,就是说,假如她跑掉了的话,她底母亲便必定会立刻急死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着她。大家认为她是不名誉的,丑恶的女人,但她对这个很淡漠:坐在她们中间,她,万同华,显得高贵而安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底内心底可怕的感情;万同菁也不知道。她是和这种感情做着凶恶的斗争,她希望能够对蒋纯祖冷淡下来。整整三个月,她底情形毫无进步。她坐在房里,望着门外,忽然觉得是听见了蒋纯祖底生动的声音,于是她跑到门边,看着道路--整整几个钟点地看着道路。或者,她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蒋纯祖是在她底房里,于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带来了眼泪。但任何人,甚至万同菁,都没有看见过她底眼泪:她是这样的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