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第2/20页)

蒋纯祖来到的时候,沈丽英恰好在重庆。她是到重庆来替女儿办理新婚的事情的。主要的,她是为自己而做这件事,她是不停地兴奋着。大家都注意到,在这些时,她底眼泪特别的多;有时是因为快乐,有时是因为生气,悲伤。她为女儿底事情已经焦虑了很久,她觉得,女儿是这样的愚蠢、自私,丝毫都不理解她。

陆积玉,到重庆来以后,觉得非常的苦闷。主要的,她觉得别人看不起她,因为她没有钱。在幼年的时候,她便受到金钱底刺激,现在,在这个冷酷而奢华的社会里,她更觉得痛苦。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金钱的,她是一点一滴地积蓄过衣料的,现在她更是如此。在她底心里,是存在着单纯的,蒙昧的情感,有时发为一种对人世底利害的虚无的,悲凉的抗争,但她底生活底目标,始终是在于获得别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确信--她只能看到--要获得别人底尊敬和爱戴,必须穿得好,必须有钱。在年龄较轻的时候,在南京的时候,以纯洁的浪漫和倔强,她反抗过这个信念--她记得,在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想到自杀--但现在,她需要独立、友谊、爱情,以纯洁的苦恼,她向这个信念屈服了。一方面,她觉得这个被金钱支配着的社会,中间的友谊和爱情是丑恶的--有时候,她是这样的感伤--另一方面,她是痛苦地渴望着独立的尊荣,友谊和爱情--她是痛苦地渴望着金钱。她是那样的为自己底贫穷而痛苦,觉得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觉得别人知道她在笨拙的外衣里穿着她底祖母和母亲底破烂的衣服,因而轻蔑她。这个世界底势利的眼光,这使她战栗着,手足无措了。

到重庆以后,她回家去住了几次,并且换了四个工作地点,用她自己底话说,因为别人的势利。她是笨拙而善良,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底美貌,永远不能懂得冷静的做作,虚伪的风情,以及豪华世界底这一切秘诀的。她是拚命地积蓄着,为了做衣服,请朋友们上馆子。常常是,她痛苦地积蓄了好几个月,然后慷慨地一掷,以获得友谊和独立的尊荣,但这并不总是灵验的。常常的,她消沉,悲哀,藏在房里流泪。

她是这样地走上了人生底战场,开始和命运恶斗了。这一切,她都告诉了她底母亲,因为她别无可以诉苦的对象。没有来得及提防,她堕入恋爱了。这个她也告诉了她底母亲,并且带着一种骄傲:她觉得她是独立了,对人世底一切,有了明澈的观念。但接着她就又向母亲诉苦。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男子为人很好,一点都不势利,并且对她很忠实,但有一个令她痛苦的缺点:舌头不大灵活,说话不方便。她为这个特地跑回家来向母亲诉苦。祖母坚决地反对这个不灵活的舌头,母亲也不以为然,于是她就替她底爱人辩护,和母亲吵闹,说母亲干涉她底婚姻。但离开以后,她却又来信向母亲忏悔,并且请求母亲替她找一个收入较多的工作。

她恋爱着。她和她底爱人在江边上做了一些令她胆怯的散步。向他诉说她底过去,她底弟弟,并且向他诉说这个势利的社会所给她的痛苦,她心里的悲伤、失望、和人生底虚无。她说得非常的热烈,像她底母亲一样的热烈。她底老实的爱人完全赞成她,偶尔告诉她说,将来就不会这样了。

这个男子是他们的机关的一个会计员,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固执地相信他爱陆积玉,绝不是因为她底美貌--他觉得这很可耻--而是因为他和陆积玉有相同的痛苦;他们同样地受着这个势利的社会底压迫,同样地觉得人生虚无,于是,在他底忠厚的心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鼓励了。在江边的这些散步里,他是瞥见了他和他底爱人底将来:他们将携着手,奋勇地向他们这目标挺进。对于这一点,正如对于爱人底神圣不可侵犯一样,他是深信无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