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第2/22页)

那种理想主义式的高超的个性,那种负荷着整个的时代的英雄的性质,那种特殊的忧郁病,对于平凡的生活,造成了冰冷的感觉。赵天知在这两者中间作着调和。他尊敬孙松鹤和蒋纯祖,但他爱另外的人们。

乡场上的生活,头绪是非常复杂的。整个的是非常的忧郁的。蒋纯祖底那种英雄式的梦想,很难适应这一切。在他底周围;有朴素的,优秀的乡下女儿,他看得出她们底好处,但不需要这种好处;有庸俗的乡场贵族的男女,他简直不知道他们怎幺配是他,蒋纯祖底敌人;有昏天黑地的地主,他无法在他们身边坐五分钟;有一切怪诞的人,一切不幸的生活,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受。但都市生活底豪华的门已经对他紧闭,因为无限地蔑视那一切,他就在这个田园里做着悠远的、忧郁的梦了。

他在上海的一个团体里认识了孙松鹤。孙松鹤严峻,克己,蒋纯祖认为他是这个时代感情。这是严肃而明确的,但这里面不是没有那种从不自觉的样式开始的冲突的,因为他,蒋纯祖,觉得应该有更高,更强烈的东西。在这里他辩护了自己底弱点。面对着全世界,他养成了一种英勇的,无畏的性格。他觉得假如他坏,别人就不会更好;他很有那种渗透到别人底深处去的能力。但即使在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些圣地,他底一些神圣的导师们,那些偶像,是没有被动摇的,它们只有更光辉。他底这种个性很使孙松鹤惊动。但他们很能互相理解,特别因为他们都坦白而诚实--在最大的限度上讲,他们底友情,是像赵天知和他底先生张春田底友情一样的动人--在最大的限度上讲。

孙松鹤,在别的事情惨痛地失败了以后,从他底父亲那里得到了一些钱,到这个乡下来,企图干一点实际的事业。他只是想经验一下这种生活,并赚一点钱,以便将来扶助流亡的、贫病的朋友。蒋纯祖是根本不能做生意的,他却能做一点点--然而只是一点点。在他,因为读书、思索,还是最重要的,所以赚钱的事,不得不是勉强的、次要的了。他雇了一个工人,事务上面他请赵天知料理。在这个乡间,面粉底销路是颇好的,但因此面粉厂就很多。到了一家资本雄厚的面粉厂在水力最大的地点开设起来的时候,孙松鹤便完全失败了。到了最后,大家底处境非常恶劣,赵天知闹出无数的事情来,一切便不得不抛弃了。而在孙松鹤本人,这就成了他底理想底最大的挫败:人们往往是到了事后才明白现在的一切底意义的。

石桥场底生活,到了后来,才被看出一种内在的气魄和壮烈的样式来,在当时,人们是非常的苦恼。没有一件事情是被良好地应付下来的;有很多斗争,是胜利了,然而是悲惨的。一切是无次序,无计划的,因为大家底性格和见解是那样的不同。但大家,在这样的时代,是结合得那样紧。

一切都牵联到另一面,即他们底乡场仇敌底那一面。首先这批人是张春田和赵天知底宿命的仇敌,后来便成了这个自然地形成的集团底可怕的仇敌了。石桥场算是繁华的,逐渐地被上级的党政机关注意了起来;那些仇敌们,那些乡场的公子哥儿们,便和上级机关结合了起来。这首先是因为税收,兵役等等的关系。这些公子哥儿们,多半曾经在城里鬼混过一些时候,回来的时候,就穿着西装,他们自己称为洋服;带着一种豪气在街上昂着头行走:这种情形,是小地方所特有的。在偏僻的乡场里,这种庸俗的,人面兽身的样子,是特别刺眼的;蒋纯祖第一眼看见他们,便确信他们是这个地面上的最脏的东西和最卑鄙的物类了。他们底服装底样式和质料总是最好的,但无论如何你总觉得不相称--异常的丑恶。尤其是那些带着高跟鞋和口红回来的地主的女儿们。在大城市里面的这种卖淫,大家是不大觉得的,在乡下,一切就两样了。连同着一个扭着屁股走路的小旦(这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一起,蒋纯祖们称他们为石桥场底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