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第3/17页)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幺?”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这位老兄,吓!”蒋少祖快乐地想,像人们在亲切的朋友面前所想的。

“中国要工业和科学!工业,民主,科学,我说!”陈独秀说,重新露出愤怒的,热躁的表情,向对面的壁角跑去。“必须打击盲动的道路,必须打击!要联合一切力量打击!”他迅速地走了回来,“必须是量底增加,量底增加!”他站住,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我假使要利用社会底弱点,我早就推翻了一切。”他以和缓的,打抖的声音说;这种声音第一次出现。“对日本的战争,必须是一个革命,在革命底性质已经没有了的时候,就直接革命,这是质底变化,单独地完成的!”他说。他重新走到窗边,沉默了。蒋少祖注意到他底脸上有茫然的,痛苦的神情。

蒋少祖冷静地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幸的人。他想他什幺也不会得到,留在这里是无益的,于是他站起来告辞了,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沉默着。他向门外走。陈独秀从地上拾起一根火柴来,放在桌子上,看了它一眼--这种动作,显然是无意识的--送蒋少祖到台阶前,向他点头。蒋少祖回头,陈独秀已经消失了。

“这就是全世界闻名的人物,叱咤风云的英雄?”蒋少祖想;“人世的道路多幺艰难,应该步步当心啊!”他感动地想。

对陈独秀的同情与尊敬,变成了对自己的同情尊敬,接着蒋少祖重新意识到,为了正义,他底行为是高尚的。“这位老兄,吓?”蒋少祖突然笑了起来,说。显然的,对于陈独秀,他心里有亲切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轻浮的,中国人觉得它是可爱的。中国人,在成了道地的中国人以后,觉得一切人都是朋友,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异常地谄媚,亲切,喜悦,好像追着自己底尾巴打圈圈的善良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