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2/21页)

逃亡到这样的荒野里,他们这一群是和世界隔绝了--他们觉得是如此。在最初,他们都以为很快地便会到达一个地方;虽然不知是什幺地方,却知道那是人类在生活着的、有他们底朋友和希望的地方。在这个共同的希望下,他们结集了起来。但在三天的路程里,由于荒凉的旷野,并由于他们所做的那一切破坏,他们底感觉便有了变化。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全隔绝了人世;他们是走在可怕的路程上了,不知道自己是从什幺地方来,也不知道要到什幺地方去。唯一知道的,是他们必得生存,而一切东西都可能危害他们底生存。在这种漂流里,人们底目的,是简单的,但在各种危害他们,以及他们认为是危害他们的事物面前,尤其是在暧昧的、阴暗的事物面前,各人都企图使一切事物有利于自己,他们底行为便不再简单;而他们从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带来,并想着要把它们带回到那个遥远的世界上去的一切内心底东西,一切回忆、信仰、希望,都要在完全的赤裸和无端的惊悸中,经受到严重的考验。在一切人中间,朱谷良最明白这种考验。好像是,他们是在地狱中盲目地游行,有着地狱的感情。那一切曾经指导过他们的东西,因为无穷的荒野,现在成了无用的。石华贵是失去了他底乐天的、豪放的性情。蒋纯祖是失去了他底对善良的自然的信念。朱谷良,某些瞬间,在那种无端的惊悸里,想到他底信仰所寄托的那个亲密的人群是从地面上消失了;并且永远消失了。人们底回忆模糊了起来;回忆里的那一切,都好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心中是确实地存在着他们各自底感情,希望,和信仰。是这些感情,希望,和信仰在战栗。在赤裸荒野中,人们竭力掩护自己,因而更赤裸,经受着严重的考验。

人们是互相结集得更紧,同时互相戒备得更凶。那几个兵士们,发觉到朱谷良和石华贵之间的阴险的竞争就踌躇了起来。在石华贵底骄横的统治下--因为朱谷良的缘故,石华贵统治得更骄横,表示他底权威是天定的,他是什幺都不怕--兵士们便渐渐地倾向于冷淡的、但温和的朱谷良了。在那种骄横里,石华贵是相当疏忽的;他是常常疏忽的。发现了他底群众底这种叛变,他便个别地恐吓他们,使他们沉默。同时他便使出江湖上的人们所有的老练的手腕来,在一些奇怪的感情和表现里,使朱谷良知道他是他底朋友。但在这片赤裸的荒野中,他底老练的手腕,是变得幼稚、露骨,一看便明了。

在发现木船的前一天,一个兵士病重,跌倒在路上了。大家轻轻地遗弃了他。大家都想到,和这同样的命运,是在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木船行走了一天,下午搜索了一个村镇,他们底财富便增加起来了,有了粮食、酒肉、木柴、棉被、以及鸡鸭。大家都为这种收获欢喜,于是在他们之间便有了未曾有过的亲善的感情。这种空气,是和一个家庭里面所有的空气相似,而且,在旷野中--这时候,他们底仇敌,是他们以外的企图危害他们的一切--他们结合得更紧。看到朱谷良对石华贵所表露的那种真实的亲善--朱谷良,微笑着,用很低的声音请石华贵把一床花布被单递给他,以便使他把舱棚上的破洞塞起来--蒋纯祖和年轻的兵士们是感到无上的幸福,他们甚至不想隐瞒这种幸福。朱谷良底温和的、愉快的声音和石华贵所回答的快乐的大声,在阴惨的旷野中给予了无比的光明。

黄昏时,木船在荒凉的沙岸旁停泊。天色阴沉。严寒,沙岸冻结。江流在不远的地方弯屈,江身狭窄起来,水流急湍。沙岸后面是险峻的土坡,上面有大片的杂木林,木船停泊时,有大群的乌鸦飞过江流,发出轻微的、谨慎的拍翅声,投到那些高而细瘦的、赤裸着的树木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