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第2/11页)

“这里的天气,冷得多哪!”陈景惠向介绍人说,笑着。“我刚才还以为他不是的--真料不到!”她说,看了老头一眼。那种活泼的精力流露在她底姿态上。

但老头,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旁若无人地坐着不动。

陈景惠从皮夹里取出文契来--在她丈夫底事业上,她已站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了。

“你看看。”她笑着递给老头,然后她拨火。

陈景惠,穿着精致的、绿色的拖鞋,在这个温暖的房间里非常自在地走动着,好像鱼在春季的水里;又取了什幺,向着少祖低语着。蒋少祖严肃地点了头,然后拿起报纸来,遮住脸。

老头,在抓住文契的时候,眼睛发亮。并且手腕颤抖。他把纸张展开来,举到鼻子上面,看着,喉咙里发出感动的声音来。人们会觉得,他是抓住了一个王国。

陈景惠,好像这样的看法正是她所欢喜的,站在火旁,贤良地笑着。

看完文契,老头向蒋少祖投了一道感叹的、谴责的、锐利的目光。

“不肖的子孙呀!”这个目光说。

“是哇,是哇!--蒋捷三!”老头说,但即刻露出冷淡的表情来,左手抄进棉背心,看着火。

“要不要去看一看房子!”陈景惠笑着问。

“啊!啊!不要,用不着!早就看过--”老头着急地说,并且突然地涨红了脸。

于是老头就固执地盯着那个年轻的介绍人,要他先开口。蒋少祖知道,这个介绍人,是一个一直在教私塾的,抽大烟的家伙,而这个冷酷的老头,则曾经是他底亡父底奴仆。蒋少祖记得有一次,他底亡父曾经在大厅里痛骂这个老头。因为他贪财、愚笨、在事务上做骗。蒋少祖时刻记起来,他底亡父曾经咆哮着向这个老头说:“各人底命是前生注定的!”把他赶了出去。想起了这个,并且想到了老头进门时所说的话--“我们家儿子要买!”--蒋少祖就非常地忧郁了。他目前并不需要钱,但他又怕房产会再起纠纷;他不知应该怎样才好。他忧郁地沉思着,同时老头已经和陈景惠开始谈判了。

老头所出的价钱是无可非议的。不过,在七千块钱的零头上,陈景惠和老头发生了争论。争论到最后,老头说,他是还记着「老太爷”的,因此还愿意再加一千。陈景惠想说什幺,但没有能说出来;她脸红了,因为屈辱和愤怒,她流下了眼泪。

“你是买给你底儿子的吧!”蒋少祖丢了报纸,愤怒地,看着老头。

“岂敢,岂敢!”老头说,卑贱地笑着,并且欠着腰站了起来。

“我们蒋家从来不懂得零头,要幺是整数,要幺就拉倒!”蒋少祖说,愤怒得颤抖着,重新拿起报纸来。

于是,在蒋少祖底这种高傲下,老头就屈服了。老头和介绍人出去以后,蒋少祖就丢下报纸,看着窗户。老头底屈服使他快乐,但同时他心里又非常的痛苦。

陈景惠谨慎地沉默着,走到窗边。已经黄昏了,院子里,山茶花红着,雪花密密地、沉重地飘落着。

“少祖,雪下大了。”陈景惠说。

“少祖--风雪夜归人啊!”她说,感动地笑着。“是的!”蒋少祖说,站了起来。“为什幺要做一个现代人?为什幺要做一个中国人?”他说,走到壁前。

早晨,在一尺多厚的积雪里,在寒冷的西北风里,蒋少祖夫妇走进了他们底已经出卖了的、荒凉的家园。大门已经堵死了,台阶上积着雪。于是他们绕到后面去。旁门半掩着,蒋少祖轻轻地推开来,走了进去。他注意到门上的新补的木料;显然的,在这里,人类仍然生活着。

走进门,看不见路,站在雪里,蒋少祖夫妇接触到一个荒凉的、纯洁的、寂静的世界。近处,坍倒的仆役们底厨房的左边,一株山茶在白雪里崛起,放开着娇美的红花。靠近姨姨底楼房,站立着蒙雪的梅树,花开放着。楼房后面,假山石全部都埋在雪里--在各处,有黑色的、赤裸的、枯零的树木站立着。西北风在庭园里吹出一种凄凉的、怨怒的声音来。挂着枯叶的枯树在颤抖。一只孤独的麻雀,叫出了焦急的、哀怜的声音,在雪上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