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落日(第2/3页)

井不太深,摇着轱辘往下放桶时,我看见井底水中那个探头朝上望的自己,一副狼狈像。

后来我是花20块钱,请这个男人用他的牛车把我和摩托车一块拉到30公里外一个叫炮台的小镇。那男人太有劲了,一个人就把一百多公斤重的摩托车抱到牛车上,我在车上面想帮一把都没搭上手。牛车走动时我一抬头,看见东北边的一道沙梁,觉得那么眼熟。尤其沙梁顶上的曲线,那波浪形的延伸中猛地凹下去一块,齐齐的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曾在什么地方多少次地看见太阳从这样一个沙梁的凹口处一点点地沉落下去。当太阳剩下半块椭圆时,它所有的光线从那个凹口直射过来。沙梁的轮廓镀成金黄色。这时能看见空气中密密麻麻的尘埃。夕阳平照在人腿上,照在牲口的肚子和阴囊上。照在向西洞开的那个阴深窝棚里静卧的一条狗身上。漫天的尘埃飘落。人匆忙回家。地上乱七八糟的影子忽闪忽闪……有人举着鞭杆,清数归圈的牛羊,数到38,或57,发现多出一只。赶出圈,再数一遍,又多出一只。有人从一个房子走到另一个房子,要吃饭了,看看她的孩子是否全都到齐,是否有一个孩子正在回来的远路上,拨开层层尘埃,他赶不上这顿饭了,他到来时所有的饭都已冰凉,月光照在厚厚黄土上。有人爬上房顶,看见远处自家的一地玉米摇摇晃晃,像是有人钻进地里,把快要长熟的玉米全都掰光。

还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坐杂村边的渠沿上,看太阳落地。身后的村庄一片昏黄,一片动荡。再过一小会儿,太阳便全落尽了。一个村庄的一天全结束了。明天,早起的人和牲口还会将落下的尘埃再踩起来,踩得满天空都是。还会有那么多人劳忙到日头落地,还会有一个人,坐在村边的大渠沿上,一动不动看着日头落地,就像看着自家的一只羊进圈,一个亲人推门进屋。在好些年里,好像谁安排了他这样一件事情。

沙梁那边是啥地方?我问。

“黄沙梁。”那男人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他己把牛车赶到了路上。

果真是黄沙梁。

其实我一开始就感觉到沙梁那边肯定是黄沙梁。我己经闻到它的气味了,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我往哪走最终总会走近黄沙梁。以往我对这片地方一无所知,那道沙梁挡住了我。它使我没能看得更远,却因此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不知这几户人家的黄昏该是怎样的景象,太阳每天会落到西边的哪个地方。是那片玉米地后面还是那片大草滩尽头的几枝芦苇中间。确切的位置只有这个庄子里天天看落日的那个人能说清楚。这个庄子还没忙碌到抽不出一个人来看日落吧?

我和赶牛车的男人只在上路后不久说了一会儿话。他不愿多说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不问时,他便只顾赶车,好像对我没啥可说的。到后来,我也觉得对他没啥可问的了。

从断断续续的答问中我听清了他之所以住在那片荒地上,是因为他的地分到那里了。分地抓阄时他手气不好,抓了一块最远处的地。离村子十几公里,下地去干活半响午才能走到地里,干不了几下就得赶快往回走。

“所以我把房子搬到了地边上。地是人的饭碗,人跟着地走才有吃的。”

不知其他那几户人家又因为什么把家安在了荒地上,也是跟着地走到这里的吗?为什么没有东一户,西一户走得远远的。而是最终走到一起,聚成了这个几户人家的小庄子。它旁边的大村落又是怎样聚成的?什么力量把大地上的人家都攥成了一堆一堆的,小的是遍布田野的村村镇镇,大的是耸立其中的庞大都市。

我再没问那个男人,我怕打扰了他的沉静。也怕打扰了路两旁静静长着的草和庄稼,它们不需要我们说话。土地上的事情真是问不完也说不尽,我们不问不说时它只有一件事,像土地一样辽阔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