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剩下我一个人(第2/3页)

后来——第二天和以后的那些年,我都再没找见这个长着两棵死树的院子。到现在我不知道它是谁的家,到底在哪。可能我在黑暗中摸到了村庄的另一些东西,走进我不认识的另一个院子。它让我多年来一直觉得,这个我万分熟悉的村庄里可能还有另一种生活隐暗地存在着。

走着走着剩下一个人。在这个村庄的夜里谁都会走到这一步。前后左右突然没有了人声。黑暗成了你一个人的。

这只是无数场游戏的结局之一。每一场捉迷藏游戏的最后,都以一个人找不到所有的人而告结束。有时七八个,找另外的七个。被找的人藏在村子的隐密处,藏得严严实实。找的那伙人却悄悄溜回家睡觉去了。被找的人屏声静气,从前半夜藏到后半夜。开始时怕被找见,藏得又深又静,后来故意露出些破绽和声音,想让人快快找见。再后来干脆跑到马路上,大喊“我在这里”。村子里空空的,连狗都不应一声。也有时藏的人商量好悄悄溜回家去了,让找的人满村子翻找。还有一种情形,藏的人和找的人都溜走了,村子里只剩下月光和风。

更多时候,一群人说好到村外的旧庄子或更远的河湾去玩。总有一个走在前头的。窄窄的路上人排成一长溜子。人在朝远处走的过程中逐渐少了。一会儿一个人往路旁草丛里一蹲,不见了。一会儿另一个往旁边渠沟里一爬,没有了。等走在最前面的人觉察出身后没动静时,他已走得足够远,或已经走到了河湾深处。回过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天突然加倍地黑下来。

夜里说的话都可以不算数。

玩过多少年、多少代之后,捉迷藏成了一种无法失传的黑暗游戏,它把本该由许多人承受的一个瞬间的黑全部地留在玩过它的每一个人心里。

从那个墙洞钻出来我再没摸见墙和房子。天好像又黑了一层。记得自己掉进一个坑(或渠)里,爬上来时地平坦了些,我以为走到路上了,朝地上摸,摸见一只脚印,两寸多深。顺脚尖方向摸去,又摸到一只。又一只。在白天我很少看见这样清晰的一行脚印,除非在冬天,雪刚停,先出门的人会踩出单独的一行脚印。平常人和牲畜的脚印混在一起,不是人的脚踩进牛蹄窝里,便是羊蹄子踏入人脚坑中。不知道留下这行脚印的人正走向哪里,我不敢跟着他走。他是一个人。走到剩下一行脚印时,肯定远离了很多事情。我站起身黑黑地瞎走了一阵,觉得腿被草绊住,俯身摸见一棵干草,手被刺了一下,是一棵铃铛刺,这才清醒过来,我已经到村外了。

许多年后我回想这个迷路的夜晚时,想起黑暗中的那些杂草和铃铛刺,它们张开手臂留住了我。没有它们我便昏天黑地地走下去了,在荒野中叫狼吃掉,或者走进另一个村庄,再回不来。

早几年村里丢过两个孩子。都是夜里丢掉的。有人说叫狼吃了。可是找遍荒野都没找到一根骨头。肯定被别的村庄的人偷走了。荒野西边的沙漠里有一两个小村子。听说那里的水有毒,女人喝了生不出孩子,只有让男人上别处偷。背个麻袋,天黑时混进村子,盯住一个玩耍的孩子,趁别人不注意,一把抓住塞进麻袋里背走。他们早准备好了名字,一到家便鞭抽着孩子叫娘认爹,哭喊也没用。那个村子比黄沙梁更荒远,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出来。连炊烟都飘不出来。不管你八岁还是十岁。他们会让你从一岁开始,给你喂奶,抱在怀里亲。反复喊他们给你起的名字。重新让你学走路。你以前走路先出右脚,他们就让你先迈左脚。让你满口的牙换掉重长。头发剃光重长。指甲剪秃重长。直到你完完全全长成他们庄子里的人。把以前的生活遗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