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迷藏(第2/4页)

我从没请教过父亲是咋听出来的。我跟着他在夜晚的田野上走了许多次后,我就自己知道了。

最简单的是在草丛里找人。静静蹲在地边上,听哪片地里虫声哑了,里面肯定藏着人。

往下蹲时要闭住气,不能带起风,让空气都觉察不出你在往下蹲。你听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在倾听。这片田野上有无数双耳朵在倾听。一个突然的大声响会牵动所有的耳朵。一种东西悄然间声息全无也会引来众多的惊恐和关注。当一种东西悄无声息时,它不是死了便是进入了倾听。它想听见什么。它的目标是谁。那时所有的倾听者会更加小心寂静,不传出一点声息。

听的时候耳朵和身体要尽量靠近地,但不能贴在地上。一样要闭住气。一出气别的东西就能感觉到你。吸气声又会影响自己。只有静得让其他东西听不到你的一丝声息,你才能清晰地听到他们。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倾听,他很少教给我绝活。也许在他看来那两下子根本不叫本事,看一眼谁都会了。

那天黄昏我们家少了一只羊,我和父亲去河湾里找。天还有点亮,空气中满是尘烟霞气,又黄又红,吸进去感觉稠稠的,能把人喝饱似的。

河湾里草长得比我高。父亲只露出一个头顶。我跳个蹦子才能探出草丛。

爬到树上看看去。父亲说。我们走了十几分钟,来到那棵大榆树下面。

看看哪一片草动。父亲在树下喊。

一河湾草都在动。我说。

那就下来吧。

父亲坐在树下抽起了烟,我站在他旁边。

没一丝风草咋好像都在动。我说。

草让人和牲口打搅了一天,还没有消停下来。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要等天黑,等晚归的人和牲口回到家,等田野消停下来。那时,细细密密的虫声就会像水一样从地里渗出来,越漫越厚、越漫越深。

韩老二一回来,地里就没人了。他总是最后收工。今天他还背了捆柴禾,也许是一捆青草。背在右肩膀上。你听他走路右脚重左脚轻。

父亲没有开口,我听见他心里说这些话。

那时候我只感觉到大地上声音很乱、很慌忙也很疲惫。最后一缕夕阳从地面抽走的声音,像一根落地的绳子,软弱无力。不像大清早,不论鸡叫驴鸣、人畜走动、苍蝇拍翅、蚂蚱蹬腿,都显得非常有劲。我那时已能听见地上天空的许多声音,只是不能仔细分辨它们。

天已经全黑了。天边远远地扔着几颗星星,像一些碎银子。我们离开那棵榆树走了十几分钟。每一脚都踩灭半分地的虫声。我回过头,看见那棵大榆树黑黑地站在夜幕里,那根横杈像一只手臂端指着村子。它的每片叶子都在听,每个根条都在听。它全听见了,全知道了。看,就是那户人家。它指给谁看。我突然害怕起来。紧走了几步。

这个横杈一直指着我们家房子。刚才在树上时,我险些告诉了父亲。话都想出来了,不知为什么,竟没发出声。

父亲在前面停下来,然后慢慢往下蹲。我离他两三米处,停住脚,也慢慢蹲下去。很快,踩灭的虫声在我们身边响起来,水一样淹没到头顶。约摸过了五分钟,父亲站起来,我跟着站起来。

在那边,西北角上。父亲抬手指了一下。

我突然想起那棵大榆树,又回头望了一眼。

东边草滩上也有个东西在动。我说。

那是一头牛。你没听见出气声又粗又重。父亲瞪了我一眼。

我想让他们听见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发现我。一开始我藏得非常静,听见他们四处跑动。

“方头,出来,看见你了。”

“韩四娃也找见了,我看见冯宝子朝那边跑了,肯定藏在马号里。就剩下刘二了。”

他们说话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偏移向村东头。我故意弄出些响声,还钻出来跳了几个蹦子,想引他们过来。可是没用,他们离得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