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 仉(第4/6页)

这完全不合逻辑,如果仉仉有什么麻烦,还用问吗?是他给仉仉找上的。而后来,他却想,他没有用自己的创作笔记本加害仉仉。这个逻辑就像是说他没有杀人,因为,他已杀过了。

政治运动也扑向了仉仉,文采看见了大字报对仉仉的讨伐。党委机关的各种层级会议与文件已经与他无缘,他担心仉仉的命运,他无处可以打听,他干着急。

媳妇做主,他写下了对仉仉的揭发,他认识到仉仉与他谈的关于外国文学的香气(原话是气味,揭露时他给改成了香气)的话,是为了腐蚀他,蜕变他,是代表帝国主义与国民党反动派来争夺他的。

对,媳妇帮助他想出了一个伟大的说法:仉仉客观上是来自西柏林黑窝子的间谍。

最后,他算是过了关,明确了他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幸福得涕泪横流。

……

五十多年过去了,快一个甲子。他孪生龙凤胎一儿一女,都已经事业有成,生儿育女,收入颇丰。他媳妇“文革”结束以后也饱享了小康的人生之乐与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只是年前开始出现了间歇性脑软化,发展极快,一年后已经基本上进入迟钝状态。

李文采“文革”结束后到一个国有工厂当了一回党委副书记,光荣离休。他随女儿自费旅游去了趟维也纳,参观了当年两个阵营交换被俘间谍,并且常常进行外汇黑市与毒品交易的古德如甫咖啡馆,小小的咖啡馆在一区米西巷一号。然后是凯文登大街,那条街很宽大,卖最新款的银器与路易·威登箱包的专卖店吸引了许多游客。而巴宝莉专卖店的橱窗里悬挂着的西服,牛气冲天,每件衣服申明,版权所有,只做此一件。商品和男女游人,都散发出高级香料与特级防腐剂的气息。他在那里伫立了二十多分钟,想不清楚他这一生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有点乱。莫非他又要犯晕眩病?他扶着墙,闭了会儿眼睛。

除了维也纳,他还去了在那里拍摄了莫扎特家乡萨尔茨堡与山城因斯布鲁克。敢情奥地利的湖泊比他的家乡还多。

只是在老同学的聚会上,他看到了当年外语学院同班同学中的科学院院士、博士生导师、驻外大使、公使、参赞、合资企业董事长、局长级干部,还有一位是政治新星的父亲。他略显黯然地说一句:“我是一事无成两鬓白啊。”然后所有的同学都来说服他,让他认识到他是全中国最最幸福的一个。他苦笑着。在聚会结束的时候,他承认,其实他挺好,平安,健康,阖家团圆。离休老干部,上上下下,都冲着他“送温暖”。

这一年他已经七十九岁。刚离休的那年他天天坐着公交车去爬山,带着行军壶去山泉打长命仙水。后来改成了遛湖、喂鱼又喂鸥。后来改成小区散步,买包子。后来改成拄着藤杖挪动。

这个礼拜天刮起大风,但是天晴朗得爱死人,因为是深秋,或者更正确地说,是初冬,今天立冬。柳条刮得大把大把地横在了空中。杨树上的黄叶纷纷飘扬起舞。他悄然觉得,再没有几天树木就会变得光秃秃、瘦棱棱,一片茫然。

这天早晨欲醒未醒的时候,他梦中看到的是一张老式胶木唱片,放到微波炉里加热,怕过于干燥,他往微波炉里加了一调羹水。

全都放下了。在那次聚会上,老同学们最后说他笑得真诚、纯朴、沧桑。“人可以用一生,打造一个真诚、纯朴、沧桑的笑容。”同学们说他的此话可以进电视节目“名人名言”。他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泪。

他决心在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时刻去大湖公园。他记得年轻时候曾经在初冬冒着大风去过大湖公园。他穿上了西式格子呢大衣,是唯一的那次奥地利之游时候购的境外之物。戴上本市卖烤白薯小贩常戴的灰蓝毛线软帽子,围上紫色鄂尔多斯羊绒围巾,拄上藤杖。他来到当年来过的湖边,张望着,想念着,冷却着,叹息着,更空洞地笑着。慢慢地,笑容使他感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