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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与冷是李商隐笔下的雨的特点,这与其说是由于雨不如说是由于他的心情。而他的心情平心而论,与其说是由于他的遭遇,由于他在牛与李的党争之中站错了队,不如说是由于他的脆弱,脆弱的另一面是敏感,敏感的成果则是艺术,艺术透露了脆弱却又治疗着脆弱,因为有诗词的美,语言的美,悲哀的美。消灭对于美的感觉比消灭一支部队还难。一个人,即使是老死的时候,垂死的时候,如果想到他应该死得绝美,死就不那么可怕了,他就开始战胜死亡了。

美成为抚摸也成为解释,成为旋律也成为节奏,成为小心翼翼也成为浩浩荡荡,成为弱懦也成为骄傲。你难以摧毁一个诗人的心,你难以摧毁一首诗的结构与构思,你甚至于摧毁不了一个句子。三军夺帅易,匹夫夺志难,夺美夺诗更难,原来的黄鹤楼早已坍塌毁灭,有崔颢与李白的诗黄鹤楼就永垂不朽!人们对于美的感觉更个人也更隐蔽……”

奇葩自称名乐水珊。她强调说,她是湖南人,湖南人被称为湖南骡子,她有自己的牌理,从来坚持做她自己。她喜欢老年人,她这二十年接近够了浅薄、暴躁、愚蠢、幼稚,来如阵风,去似一个出溜屁的小伙子。她觉得老头远胜臭小子。她觉着老人就是一首诗,老人就是文化,就是传统,就是内涵,就是古器的光辉,就是惊人的苏格拉底脸上的皱纹,好古敏求。三下五除二,干脆说,她愿意成为沈卓然的伴侣,老人就是马克思的络腮胡须。她愿意爱沈老师,服侍沈老师,爱抚沈老师,陪伴沈老师,直到明天,直到明天的明天,直到终极,直到另一个世界……她没有任何要求,她没有任何计划,她没有任何条件,只是在沈老师得便的时候希望与他老谈谈唐诗宋词……

“张书记、李领导、周秘书、王主任……您给他们打打电话,他们都了解我,他们说我爱学习,有智慧,有前途……没什么,我辜负了他们的厚望,我现在的单位是大元文化发展公司,我们的董事长是于书记的儿子……挣够了钱,我有兴趣的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学。我没有经济问题、作风问题、纪律问题、和谐问题……各种各样的黄色、白色、黑色段子,我不看也不转。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有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即使带着身份证和介绍信,即使有您的老领导给你打电话,他仍然可能是坑害你的骗子。有的人即使与您同床共枕一百天一千天一万天,您仍然可能摸不着她的底细。有的人即使您把他选成了高官英模,您仍然想不到此后哪一天他会原形毕露,成为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有的人,就像辣椒一样灼热,像阳光一样光亮,像珠玉一样圆润,像李白一样性情,像我一样天真直率清明痴迷。”

如此这般,乐水珊当天就住到了沈卓然家,就与沈卓然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当然,她睡得晚了一些,她上床的时候沈卓然已经鼾声大作,虽然并没有什么其他亲热,老沈这个晚上仍然睡得分外踏实与喜上眉梢。乐水珊好像轻轻拍了拍老沈的脑门,摸了摸睡眠中流出了些许口水的老头子,又轻推了沈卓然一下。沈卓然感觉到了,他抱歉于自己的鼾声,又幸福于少女的手掌轻抚轻摸轻推如天使。蒙眬中他觉得乐水珊的手相当粗糙,这是劳动人民的手。当然,安琪儿再次降临喽!老沈幸福得呻吟了一声,眼角沁出泪珠,就像重温少年时期春梦。尽管幸福满意得欲死欲瘫欲飞欲散欲随风飘去,沈卓然并没有振奋张目雄起。经过了一番超强度历练,特别是经过了聂娟娟教授的非人间的非此岸的超度点燃与提升引领,再经过吕媛的临床诊断与义正词严的黄牌警告,沈卓然一年前已经不灵了。该有的老化退化反应,三高三低,硬化弱化,增生脱落,他哪样也不缺少。他失去了不用伟哥,胜似伟哥的豪迈了。人生易老,光阴无情,门前河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诗词是救不了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