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儿女都是神(第3/5页)

左巴回过身来,他怒不可遏,揪掉一绺自己的小胡子。

我走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弯下腰,看着我,两大滴泪水挂在他眼睑上。

“我们走吧,老板!”他哽咽着说。

晚上,左巴什么都不想吃。

“喉咙发紧,”他说,“什么都吃不下去。”

他用凉水洗耳朵,拿一块棉花蘸拉吉酒包敷伤口。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抱头,陷入沉思。

我躺在靠墙的地上,用胳膊肘支撑上身,热泪从面颊慢慢流下,脑子停止了活动,什么都不想。我被沉重的悲哀压抑得不能自已,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

蓦地,左巴抬起头,大声说出内心的激愤:

“告诉你,老板,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公平的,不公平,不公平!可我,左巴,一条蚯蚓,一条鼻涕虫,我不同意!为什么要让年轻人死而让那些糟老头活?小孩子为什么要死?我有一个男孩,我的小迪米特利,他三岁就死了。我永远永远不会宽恕上帝。你听见了吗?!我死的那一天,要是他胆敢来见我,要是他当真是上帝,那他会感到羞愧。是的,他在左巴这条鼻涕虫面前会感到羞愧的!”

伤口又流血了,他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等一等,左巴!”我说,“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我又拿拉吉酒给他的耳朵冲洗,再用寡妇送的那瓶橙花香水浸透一块棉花。

“橙花香水?”左巴使劲闻了闻说,“橙花香水?浇在我头上,这太好了!剩下的全倒在我手上,来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似乎走进了寡妇的园子里。”他说。

他又哀叹起来,喃喃自语:“要多少年,要多少年大地才能造成像这样的一个躯体!人们看着她就会想到,‘二十岁的年纪,跟她在世上一块过,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不,儿女生下来就不是孩子!是真正的神!’可现在……”

他站了起来,眼泪盈眶。

“我没办法,老板,”他说,“我得走上山,走下山,两三趟,累得精疲力竭,心才能稍稍平静些……该死的寡妇!我真想为你唱哀歌。”

他冲了出去,朝山的方向飞奔,在黑暗中消失。

我上床躺下,灭了灯。我又一次以我那可悲的习惯,把血、肉和骨头从现实中抽掉,使之变成抽象的概念,并使之与宇宙规律联系起来,直到得出“所发生的事乃属必然”这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因为这对宇宙的和谐有利,我终于得出了最后的最糟糕的结论: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寡妇被杀的情景进入我的脑海—— 这若干年来惯于化毒液为蜜汁的蜂窝—— 使它陷入慌乱。但我的哲学体系立刻接纳了这可怕的局面,用抽象和诡计把它包围起来使之无害,就像蜜蜂用蜡把偷吃蜜的饥饿雄蜂封闭起来一样。

几小时后,寡妇安详地微笑着并变成符号躺在我的记忆里。她在我心中已被蜡封住了,再也不会使我惊惶,不会扰乱我的头脑。白天发生的骇人耳目的事件,在时间和空间里延伸,与过去的伟大文明合为一体,文明与大地的命运合为一体,大地与宇宙的命运合为一体。如此这般,再回到寡妇身上,我发现她已屈从于大千规律,平静、安详地与杀她的人修好。

对我而言,时间显示出了它真正的含义:寡妇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死去,而一个爱琴海文明时代的梳着鬈发的克诺索斯[1]姑娘,死于今日清晨。

我沉沉入睡。像被死神抓住了一样,有气无力地坠入黑暗中。

我不知道左巴什么时候回来,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回来过。天亮后,我才看见他在山上,向工人们喊叫,大发雷霆。

他们无论干什么,他都不满意。他开除了三名工人,自己拿起镐来,在他为树立支架划出的路线上清除荆棘和岩石。他爬上山,找到正在砍松树的伐木工人,大声谩骂。其中一个人笑着咕哝几句,左巴就朝他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