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祝贺你,老板(第4/5页)

一个影子投在我身上。我睁开眼睛,看见左巴站在门口,满心喜悦地看着我。

“睡吧,孩子!睡吧,别起来……”他以慈母般的关切轻柔地对我说,“今天是节日,睡吧。”

“我睡够了。”我坐起来。

“我给你冲只鸡蛋,”左巴笑着说,“滋补一下。”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跑到海滩,浸入海水里,然后在阳光下晒干。但我仍觉得在鼻孔、嘴唇、手指上有一股散不去的柔香,那是克里特女人用来涂抹头发的橙花精和桂花油的香味。

昨天她剪下一大捧橙花,准备等到晚上村民都去广场的白杨树下跳舞、教堂里没有人的时候去献给耶稣。她在床上面的圣像屏前供满了柠檬花,圣母在花丛中露出悲楚的大大的杏眼。

左巴把一杯蛋花汤、两只大橙子和一个复活节奶油圆球蛋糕放在我边上。他一声不响,满怀喜悦,像一位母亲照顾自己从战场归来的儿子。他以爱抚的神情看我,尔后走开。

“我竖几根杆子去。”他说。

在阳光下,我平静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在清凉的绿色海水上漂浮,深深感到一种身体上的欢快。我不让精神去占领这肉体的幸福,把它关进笼子,化作思想。我放浪形骸,任凭全身从头到脚地欢喜一番。某些瞬间,我欣喜若狂,看看周围、自己本身以及世界上的奇迹,不禁自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世界与我们的脚、手、腹部共处得如此完美无缺?我又闭上了眼睛,沉默无言。

我忽然站起来,走进工棚,拿出《佛陀》手稿,把它翻开。我要把它完结掉。佛陀躺在花朵盛开的树下,举起手命令构成他的五种元素:地、水、火、风、精气解体。

我已不再需要这个痛苦的形象,我已经超越了这一步,我已经在佛面前做完了一切佛事。于是,我也举起了手,命令佛陀在我的身上解体。

借助于文字这强有力的驱魔咒,我无情地涂写上最后的字句,发出最后一声呼叫,用粗红笔写上我的名字,完事大吉。

我拿一根粗绳把手稿牢牢地扎起来。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欢乐,就好像把一个可怕敌人的手脚捆住,或者如同未开化的野人,捆绑死亡的亲人,免得他走出墓穴变成鬼魂一样。

一个小女孩光着脚跑来。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红鸡蛋。她停下来,用惊惶的目光望着我。

“喂,”我微笑着喊她,“你有什么事吗?”

她用鼻子吸气,气喘吁吁地小声回答说:“太太派我来请你到她那边去。她躺在床上。你是左巴吧?”

“好,我就来。”

我把一个红鸡蛋放到她的另一只小手里。

她攥住鸡蛋,走了。

我站起来沿路走去。

村子里喧闹声越来越近,里拉的悦耳声、叫喊声、鸣枪声、欢快的歌声。我来到广场上,新出嫩叶的白杨树下聚集着男女青年,准备跳舞。老人坐在周围的长凳上,下巴顶着拐杖观看,他们身后是老太太们。在跳舞者中间,坐着有名的里拉琴手法努里奥。他耳朵上夹着一朵四月的玫瑰花,他左手抚琴竖在膝头上,右手持带响铃的弓。

“耶稣复活了!”我经过时喊。

“是的,耶稣复活了。”欢快的喧哗声附和。

我匆忙间看了一眼。小伙子们体格匀称,身材修长,穿着灯笼裤,头巾的穗子像卷曲的发绺,落在前额和鬓角上。姑娘们脖子上挂着西昆[2]项圈,头戴白色绣花头巾,垂下眼睛,心突突跳着等待。

“你不愿意跟我们待一会儿吗,老板?”有人问我。

可我已经走过去了。

霍顿斯太太躺在她的大床上—— 这是忠实伴随着她的唯一家具。她两颊发烧,还咳嗽。

她一看见我,就唉声叹气地问:“左巴呢,老朋友,左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