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由的导师(第2/3页)

到了午夜,我就看见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马般嘶鸣,呼唤我跳起来,跳出节制习惯的舒适躯壳,和他一起踏上远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动,只是颤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惭形秽,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疯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实质所要求的行动。但是,我从来没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惭愧得那么厉害。

某日拂晓,我们分手了。因为不可救药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我再次流浪海外。他则往北去,到了塞尔维亚,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里。据说他在那里发现一个丰富的白云石矿脉。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资助,购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筑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当益壮,娶了一个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还添了一个孩子。

有一天,我在柏林接到一封电报:“发现绝美绿宝石,速来。左巴。”那正是德国遇到大饥荒的时候。马克贬值,顾客需要拿上一袋子面值百万计的马克才能买到一点东西。进饭馆吃饭就要把纸币塞得满满的皮夹子掏空付账。最后,一枚邮票面值一千万马克的日子终于到来。

在这样的艰苦日子里接到左巴的电报,让我很生气。千百万人因为得不到一块面包来支撑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在蒙受屈辱,而这封电报却邀请我做千里之行去看美丽的绿宝石。让美见鬼去,我心里说,美是没有心肠的,不关心人间的苦难。但忽然间,我大吃一惊,害怕起来,觉得左巴的野蛮叫声得到了另一个存在于我内心中的野蛮叫声的响应。我内心的一只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飞。

可是我没有离去。我又是不敢。

我没有乘上火车。没有听从内心中生气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没有做出一个不理智的勇敢行动。我听从了理智、冷静、慎重而平凡的声音。我拿起笔来写信向他解释……

他在回信里说:“很遗憾,老板,可你是个耍笔杆的。可怜的家伙,你本来也可以有机会一辈子才能看到一回这美丽的绿宝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当我没有事的时候,我就常纳闷儿:有地狱还是没有地狱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说:‘对耍笔杆的人来说,肯定有地狱。’”

我的记忆在活动,一幕幕往事呈现眼前。让我们把左巴的故事从头说起吧。就像五颜六色的鱼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过似的宝贵时刻,与他有关的最有意义的事在心中闪烁。他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似乎变成不朽。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虑不安。从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经两年。现在他已有七十多岁,可能在危险中。他准在危险中!不然的话,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需要尽快整理关于他是怎样一个人,回忆他对我说过的话和他的所作所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纸上。我仿佛要驱除死神,驱除他的死神。这,恐怕不是一本书,而是墓志铭。

这本书具有墓志铭的全部特征,仿佛亡灵供盘,上面放着一个祭灵麦饼,饼上洒着厚厚的一层糖,用桂皮摆成名字—— 阿历克西·左巴。

我注视着这名字,湛蓝的克里特海突然浮现眼前,海水汹涌高涨,冲进我的心田。话语、笑声、跳舞、酒醉时的欢闹、忧虑,灯下闲谈。那双温情又轻蔑的圆眼睛,似乎每一时刻都既向我致意又道永别。

当我注视那华丽的祭品时,情不自禁地,另一个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位不期而遇、被吻过成千上万次、浓妆艳抹的堕落女子。我们在面对利比亚的一个克里特沙滩上遇见了她。

人的心就像一个封闭的血坑,一旦打开,所有挤在我们周围的饥渴的、忧伤的影子都跑来吸血,以求再生。它们来喝我们心灵的血,因为它们知道不会有其他的复生机会。左巴大步走在最前面,把其他影子甩在一边,因为他知道,今天的墓志铭是为他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