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第七天》之后

作家如何叙述现实是没有方程式的,是近还是远完全取决于作家的不同和写作的不同,不同的作家写出来的现实不同,同一个作家在不同时期写下的现实也不一样,但是必须要有距离。在《第七天》里,用一个死者世界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世界,这是我的叙述距离。《第七天》是我距离现实最近的一次写作,以后可能不会这么近了,因为我觉得不会再找到这样既近又远的方式。

一直以来,在《兄弟》之前,我就有一种欲望,将我们生活中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故事集中写出来,同时又要控制篇幅。用五十万字或者一百万字去写会容易很多,虽然会消耗时间和体力,但是不会对我形成挑战,只有用不长的篇幅表达出来才是挑战。我找到了七天的方式,让一位刚刚死去的人进入另一个世界,让现实世界像倒影一样密密麻麻地出现,身影十分清晰。我也借助了《创世记》的开篇方式,当然中国有头七的说法,但是我在写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创世记》,一是因为《创世记》描述了一个世界的开始,这是我需要的,头七的说法没有这样宽广;二是因为《创世记》的方式比头七更有诗意。至于题目不是“七日”而是“第七天”有两个原因,首先作为书名,“第七天”比“七日”好;第二个原因是,我这次是反过来的,写到第七天“死无葬身之地”才是故事的开始,但这个开始又是传统意义上小说的结尾。为什么找到这样一个死亡的角度呢?可能写作时间越长,野心越大,风险也越大。

我一九九六年开始写《兄弟》,在当年来看,当时的中国和“文革”时变化大得已经难以想象,而二○一二年和一三年比○五年、○六年更加荒诞,难以想象的现实都在发生,最后大家都慢慢习惯了。○六年写完《兄弟》下部的时候,有人说小说是虚假的,现在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这次我写的全是熟悉的事情,又有很多人说是瞎编的。我就是想在不大的篇幅里,寻找一些具有这个时代标志性的事情,把今天的中国放进去。所谓的社会事件,现实里荒诞的东西,我其实写得很少,因为进入某种叙述的时候,要按照叙述语境来。除了“我”和“我”父亲杨金彪、“我”和李青的描写以外,真正涉及到现实事件的笔墨,占的篇幅并不大。现实世界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倒影,而不是重点。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可能有一种心理疾病,一段话写得不满意就写不下去。在《兄弟》之前我就把开头写完了,我认为写得很精彩。为什么搁了一段时间呢?就是没有殡仪馆的那个电话:“你迟到了,你还想不想烧?” 缺少这么一个细节,让杨飞直接通过浓雾进入候烧大厅,我感觉进入得太快,是有问题的,这个细节让我耽搁了近两年。突然有一天早晨醒来,脑子里冒出让殡仪馆的人给他打电话,而且打两次。还有地质塌陷那个细节,是后来加进去的。初稿写完我突然发现李月珍和二十七个死婴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晚上,自己走出太平间去了死无葬身之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杨飞去死无葬身之地,是以他的方式遇到鼠妹,鼠妹把他带去;他父亲去又是另一种去法。突然有一天又看到地质塌陷的新闻,我心想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一次塌陷刚好让太平间陷下去,震起来以后李玉珍从太平间回去看她的丈夫、女儿,包括杨飞。有了地质塌陷,这个细节就变得合理了,哪怕是荒诞性方面也变得合理了,如果没有这段,我觉得不够。所谓荒诞小说,必须要注意细节的真实,这是一个前提。比如给鼠妹净身的时候,骨骼的手没有皮肉,怎么捧水呢?只能采一片树叶,骨骼的手里捧着树叶,树叶里面是水。有时为了解决问题,再多写一点细节会更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