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6(第2/3页)

瓦尔终于回过神来。她不再尖叫,但哭泣不已。她俯下身去擦被她洒了一地的意面酱,泪流满面。她蹲下来,掩面而泣,无法相信,也无法不相信,最后,她放声恸哭:“我们正在杀害自己的孩子!我们正在杀害自己的孩子啊!”

电话不停地响。不停地开会。那些天发生的事情一片混乱,回荡在我的脑海里。突然间,镇上那些分散的和平小组成为一个大组织。突然,它们的成员就增加了,甚至翻倍了。几天后——是几天后吧?有人在杰克逊州立大学[14]杀害学生,凶手也说自己被逼无奈,也在抱怨,仿佛他们要是可以在不消灭黑人学生的情况下消灭白人学生就好了。

大家走路都恍恍惚惚的。有人觉得,苦难时期已经到来,比《一九八四》里还糟糕的事情发生了。政府官员——就像选阿道夫·希特勒那样被选举出来的政府官员,突然就变成了一群杀人犯。我们得知时,木已成舟。年轻一点儿的学生几近歇斯底里。下一个会是谁呢?他们能够杀害学生,也就能杀害我们。年纪稍大的人走路时也小心翼翼,担心下一个会轮到自己。做母亲的更是警惕,那些被杀死的也可能会是她们的孩子。他们只会来封电报,说很不幸,这是一次事故。三年的把屎把尿,十五年的辛苦培养,长到十九岁,健健康康,眉清目秀,这一切都付诸东流。有呼吸的人一下变成了没有呼吸的尸体,就这么完了。

有人写信,有人发电报。和平小组在哈佛广场中设了一张桌子,帮人发电报,每封一美元,只需要填一张表格。那些在一两年前还声称自己知道军火库,嚷嚷着要革命的人,此时也哑口无言,只是张皇四顾。有人在街上游行,我们聚集在剑桥的公地,听着喇叭里传出的演讲,却听不清楚演讲的内容。但是无所谓。年龄大一点儿的人,昂首挺胸;年轻人,畏畏缩缩,警惕地观察着眼前的情况——毕竟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突然间,有人从暗处往人群中扔小烟盒,人们四下逃窜。有人大胆地打开其中一个用透明胶带密封好的烟盒,发现里面是三四只大麻烟卷。大家就成群聚集在一起,将烟点燃,但仍然很警惕。大麻中有可能掺了火药吗?联邦调查局有那么聪明吗?游行开始了,从芒特奥本街到马萨街,穿过桥,进入波士顿,从联邦到公地。一路上,人们驻足观望,有穿西服、拿相机的人,也有穿工装、表情沉重的人。人们感到全世界都布满了联邦调查局的线人。人们一边行进,一边说笑,可是,每当头顶有直升机掠过,年轻人都会身体一颤。我们中的一些人走到伯克利的人民公园时,有人朝人群中扔了催泪瓦斯。我们心知肚明。

我们到了公地,漫无目的地穿过去,看上去像有几百万人。我们找了一块空地坐下,在草坪上休息。阳光很温暖,空气很柔和,草木青翠。指挥台上的人在唱歌、演讲,可我们听不到。我们就坐在那儿,面面相觑。只有几种可能:不管用什么方法,他们会把我们杀死在这儿;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我们;或者,我们聚集在这儿,就能让他们住手,住手,住手!可是,我们谁也不相信最后一种可能。但我们都希望去相信。我们坐在那儿,看着刚到的人,他们有的手持越共的旗帜,有的举着毛泽东的画像,有的举着写有华盛顿、尼克松和“老魔鬼”军工复合体罪行的标牌。没错,魔鬼都有其生存之道。我们大多数人都保持沉默。奴隶之间是谈不上相互尊重的。在那一天,我们当中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就像奴隶——那些活着的和想活下去的人,他们的政府巴不得杀了他们,宁愿杀了他们也不愿听他们表达。年轻人坐在那里,无声、无力、害怕;年长的人坐在那里,忍受着关节炎、风湿痛。然后,就结束了。没有人发表演讲,我们成千上万的人就那样朝大都会运输署走去。没有人往前冲,因为没有意义。人们走着,走着,仿佛走向教堂一般,仿佛真的是朝教堂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地铁站。我还记得当时在想,他们是怎么管理地铁系统的?站台很拥挤,但无人推搡,也无人喧哗。我们成群地走进地铁商店,买了三明治。然后,米拉、本、伊索、克拉丽莎、凯拉还有巴特一起去了瓦尔家——她们是在路上遇到巴特的。此外,格兰特和其他人也在那里。他们在瓦尔家里看电视,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看着同样的新闻。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吃三明治,间或有一个人说:“他们必须要听,我们有那么多人。”然后,就是一阵沉默。恐怕我们想得太简单了。杀害孩子的就是他们,是他们杀害了那些黄皮肤、黑皮肤、红皮肤和白皮肤的孩子。是他们,而不是我们。我们站起来反对他们。我们证明了自己的纯洁。贫穷的我们,就算过得好,也不是因为利用了非洲或亚洲的人民;我们的友谊对美孚石油公司在安哥拉的持股,或福特公司在武器上所获的利润并没有直接影响。至少,我们希望如此。要嘲笑我们的道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都可以自嘲。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冲击五角大楼吗?你觉得那样有用吗?如果那样就能阻止杀戮,那么我们愿意变得更贫穷,如同以前那样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