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非昔日之他(第4/14页)

青扇不知何故愣了一下,脸色大变站起来。我也提高戒心。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夫人说着来到檐廊窥视我的脸。屋内的灯光朦胧。

“是吗?是吗?”青扇一边急躁地频频点头,一边蹙眉,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那么,先吃饭吧。有话之后再慢慢说。”

我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还叨扰一顿饭,但我心想,无论如何至少得把这红包解决,于是跟着夫人进屋。错就错在这里,我喝了酒。被夫人敬第一杯时,我心想这下子麻烦了。但是随着喝下第二杯、第三杯,我渐渐放松下来。

起先我想调侃青扇的自由天才流书法,故意转头看墙上的挂轴,问道:“这就是自由天才流?”结果,青扇被醉意熏红的眼角变得更红,苦涩地笑出来。

“自由天才流?噢。那是骗人的啦。如果不找个职业,我听说这年头的房东都不肯出租房子,所以我才那样瞎扯一通。您可别生气喔。”说完,他又像噎到似的自己猛笑了一阵子,“这个,是我在旧货店找到的。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荒唐的书法家,花个三十钱左右就买回来了。写的也是‘北斗七星’这种毫无意义的文字,所以我很中意。我最喜欢怪玩意儿了。”

我认为青扇必然是个特别傲慢的男人。越是傲慢的男人,似乎越喜欢扭曲自己的喜好。

“不好意思,请问你没工作吗?”

我又开始对五圆兑换券耿耿于怀了。我猜这其中肯定有不好的阴谋。

“没错。”他叼着杯子,同时还在奸笑,“不过您无须担心。”

“不。”我尽量努力装出客套的态度,“我就坦白说吧,这张五圆兑换券首先就让我很在意。”

夫人边替我斟酒边插嘴:

“就是啊。”她以丰腴的小手整妥领口后嫣然微笑,“都是木下不好。失礼地说什么这次的房东又年轻、又善良,人很好,呃,于是硬叫人家弄来那种可笑的兑换券 (7) 。真是的。”

“这样子啊,”我不禁朝她一笑,“这样子啊。我也吓了一跳。押金——”我差点说溜嘴,连忙噤口。

“这样子啊。”青扇模仿我,“我知道了。我明天就送去。今天银行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今天是周日。我们毫无来由地同声大笑。

我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天才”这个词。看了龙勃罗梭 (8) 及叔本华的《天才论》,也曾偷偷寻找符合那种天才条件的人物,却迟迟未能找到。进高等学校时,听说学校有位教历史的年轻光头教授,对于全校学生的姓名与每个人毕业的中学了如指掌,我心想这应该算是天才吧,遂对他格外注目,可惜他讲课却很马虎。后来才知道,记得学生姓名与每个人念过的中学,是这位教授唯一自豪之处,为了记下那些资料甚至把骨肉内脏都搞坏了。现在,我这样与青扇对坐谈话才发现,无论是他的骨架或头型、眼睛的颜色,乃至声调,都与龙勃罗梭及叔本华规定的天才特征酷似。的确,这一刻我是这么想的。苍白瘦削,短躯粗颈,说话带着鼻音。

酒意上头时,我问青扇:

“你刚才说没有工作,那么你是否在做什么研究?”

“研究?”青扇像调皮小儿般,脖子一缩,大眼睛滴溜乱转,“要研究什么?我最讨厌研究了。那等于是自己一个人关上门自行做注解吧?我才不干。我要创造。”

“创造什么?发明吗?”

青扇吃吃笑了起来,脱下黄色外套,只剩一件衬衫。

“这下子越来越有趣了。没错,就是发明。无线电灯的发明。全世界如果连一根电线杆都没有了,那该多么清爽啊。先不说别的,我告诉你,武侠剧出外景时可就省事多了。我是演员喔。”

夫人两只眼像被烟熏似的眯起来,茫然仰望青扇油光满面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