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文展

大约十一岁的时候,我得过一场病。

说起来并不严重,就是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不爱和任何人对视。对于这样的病,小镇的医生是不屑的。不屑,也可能来自不懂。在当时,每个人身上财富还没有足够的数量,对人的耐心因此也没有足够的重量,这样“多余”的症状,只会被当作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把他晾一段时间,自己就会好了。”医生是这么说的。

那个医生治疗过我养的一只猫和阿太养过的一头牛。用的是同一种针剂,只不过猫打了一剂,牛多加了一剂。我的猫当晚就死了,阿太养的牛挣扎了一个月。在即将死的时候,阿太赶紧叫屠夫来宰了。“死掉的牛,肉是不能吃的。”这是阿太的理由。缠过脚的阿太在宰完牛,忙着挎着篮子到处给亲人分牛肉时,还特意去了趟那医生的家。阿太还没开口,医生就先说了:“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那牛连一个月都扛不住。”

所以母亲听完医生对我的诊断,第一件事就是着急跑去找父亲:“看来不是小问题,土医生找不到办法,我们得找。”

父亲是个因为不太愿意动太多脑筋而显得很阳刚的男人。整天混朋友的他,开出的药方是:“不就缺玩伴吗?找啊。”

第二天,文展被母亲领到家里找我玩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文展这个人选说不上是母亲多精心的安排。

当时每个成年人似乎都练就了吃饭的一个好本事,手托着一个大碗装着米饭,手腕的剩余部分夹着一个小碟子,里面装满这一顿可以下饭的两块榨菜、一块肉诸如此类,然后女人就全世界话家常去,男人就到处找墙角蹲着海吹胡侃。

那个周六,母亲只是托着自己的午饭走了趟周边的邻居家,然后领回了文展。文展家住在后面,他大我一岁,而且“读书不错”——母亲介绍的时候强调了一下。

我不记得当时他什么表情,我只记得自己“哦”了一声,用手背盖住眼睛,继续睡觉。当时的我吃完饭就睡觉,睡醒后就发呆,然后再吃饭,再睡觉。

我的冷漠没能让文展放弃。我记得他当时似乎很用心地观察了一下我,审视了我房间里摆放的东西,然后很淡定地坐在了我的床尾。他当时的行为举止有种崇高的仪式感,我估计他当时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有天命的人,而我或许是他想启迪或者拯救的第一个人。

他推了推我:“起来,聊聊天。”

“不聊。”我回。

“还是得聊聊,你是想一辈子这么过去。”

不知道别人的经历如何,据我观察,人到十二三岁就会特别喜欢使用“人生”、“梦想”这类词。这样的词句在当时的我念起来,会不自觉悸动。所以我内心波动了一下:“没什么可聊的,你别来吵我,我只是觉得一切很无聊而已。”

“正因为你觉得无聊我才要和你聊天,我要告诉你,我们是有机会过想象的生活的,我们可以挣脱这里的一切。”

这句话倒是让我坐起来了。我承认他猜出我当时内心在困惑的东西是什么,可能因为他也曾那么困惑过。那年我十二岁,小镇还铺不起水泥路,到处是土路或者石板路,小镇的每条小巷都串过,每个屋子都闹过,刚开始思考自己要过的生活。但当我想象自己的未来,可能像小镇里的任何一个成年人,我就觉得无趣得让自己恐惧。

在当时的我看来,小镇有种赤条条的无聊感,而自己将要面对的生活也是。但让我坐起来的,倒是文展矫情却又真诚的那种表情。他张开双臂,可能想象自己是只老鹰,但他太瘦了,留在我印象中的是一把撑开着衣服、晾在风中的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