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房子(第2/8页)

愁眉苦脸的人换成是父亲了。在医院的那两天他愁到饭量急剧下降。母亲已经体验到这男人的脆弱。第三天,因为没钱交住院费,母亲被赶出了医院。

前面有个姐姐,我算第二个孩子,这在当时已经超生,因而母亲是跑到遥远的厦门生的我。从厦门回老家还要搭车。因为超生的这个孩子,回家后父亲的公职可能要被辞掉。从医院出来,父亲抱着我,母亲一个人拖着刚生育完的虚弱身体,没钱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一步步往公路挪,不知道怎么回到小镇上的家。

走到一个湖边,父亲停下来,迷惘地看着那片湖,转过头问,我们回得了家吗?

母亲已经疼痛到有点虚脱了,她勉强笑了笑:再走几步看看,老天爷总会给路的。

父亲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我们真的回得了家吗?

再走几步看看。

一个路口拐过去,竟然撞上一个来厦门补货的老乡。

“再走几步看看。”这句话母亲自说出第一次后,就开始不断地用它来鼓励她一辈子要依靠的这个男人。

公职果然被开除了,还罚了三年的粮食配给,内心虚弱的父亲一脆弱,干脆把自己关家里不出去寻找工作。母亲不吭声,一个人到处找活干——缝纫衣服、纺织、包装。烧火的煤是她偷邻居的,下饭的鱼是她到街上找亲戚讨的。她不安慰父亲,也不向他发火,默默地撑了三年。直到三年后某一天,父亲如往常一样慢悠悠走到大门边,打开门,是母亲种的蔬菜、养的鸡鸭。父亲转过身对母亲说:“我去找下工作。”然后一个月后,他去宁波当了海员。

过了三年,父亲带着一笔钱回到了老家,在这块地上终于建成了一座完整的石板房。

父亲花了好多钱,雇来石匠,把自己和母亲的名字,编成一副对联,刻在石门上,雕花刻鸟。他让工匠瞒着母亲,把石门运到工地的时候还特意用红布盖着,直到装上大门宣布落成那刻,父亲把红布一扯,母亲这才看到,她与父亲的名字就这样命名了这座房子。

当时我六岁,就看到母亲盯着门联杵着嘴,一句话都没说。几步开外的父亲,站到一旁得意地看着。

第二天办落成酒席,在喧闹的祝福声中,父亲宣布了另一个事情:他不回宁波了。

酒桌上,亲戚们都来劝,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难得的工作:比老家一般工作多几倍的工资,偶尔会有跑关系的商家塞钱。父亲不解释,一直挥手说反正不去了。亲戚来拉母亲去劝,母亲淡淡地说,他不说就别问了。

后来父亲果然没回宁波了,拿着此前在宁波攒的钱,开过酒店、海鲜馆、加油站,生意越做越小,每失败一次,父亲就像褪一层皮一样,变得越发邋遢、焦虑、沉默。然后在我读高二的时候,父亲一次午睡完准备要去开店,突然一个跌倒,倒在天井里。父亲中风了。

也是直到父亲中风住院,隔天要手术了,躺在病床上,母亲这才开口问:“你当时在宁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处理不来,干脆躲了吧?”

父亲笑开了满口因为抽烟而黑的牙齿。

“我就知道。”母亲淡淡地说。

父亲当年建成的那座石板房子,如今只剩下南边的那一片了。

每次回家,我都到南边那石板老房走走。拆掉的是北边的主房,现在留下没完成拆建的部分,就是父亲生病长期居住的左偏房,和姐姐出嫁前住的右偏房。在左偏房里,父亲完成了两次中风,最终塑造出离世前那左半身瘫痪的模样。而在右偏房,姐姐哭着和我说,当时窘迫的家出不起太多嫁妆,她已经认定自己要嫁一个穷苦的人家,从此和一些家里比较有钱的朋友,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