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15页)

他们时时期待和寻找向对方们发起进攻的机会。他们进攻之目的当然不在于一定要占领对方们的阵地。占领又一片废墟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进攻之目的在于要消灭对方们——如果对方们不投降,不也升起五星红旗,那么他们希望能干净、彻底、全部地从肉体上消灭对方们。没什么忍与不忍的。何况以神圣的国旗的名义,似乎一切便都在允许之列了。解决了头号公敌们,再对付那些为什么“公社”而战的毛头小青年们,将简单了!为所谓将来而战的人,难道会比为今天为明天而战的人更勇敢更不怕死么?不但用胶布贴在他们胸前或背后的存折,促使他们进行战斗,他们的已然化为乌有的产业和家私,也推动着他们进行战斗!那可不仅仅是一台电视机或录像机的问题!感谢伟大的祖国也有保险公司了!他们的产业和家私都是保了险的!能指望日本的什么保险公司赔偿他们的损失么?那不是明摆着痴心妄想的事儿么?而中国,是赖不了这个账的!凭什么赖账?如果赖账,他们将集体的,对共和国进行起诉,在共和国的最高一级法庭上,与共和国打一场官司!旷日持久也不怕!而且他们坚信,胜诉的肯定是自己,绝不会是他们现在捍卫的“国家”!……

与他们相比,在五星红旗所象征着的这一片阵地上,另一类许许多多的人们,也就是那些为着维护国家的尊严和荣誉而云集到五星红旗下的人们,内心里的想法比他们要单纯得多。也可以说要自以为崇高一点。他们并没有五位数甚至六位数的存折用胶布贴在胸前或背后。也没有什么称得上产业和家私方面的重大损失足以敲保险公司的竹杠。尽管他们的家也是保了险的,毕竟没有什么贵重之物,顶顶贵重的东西无非电视机电冰箱之类。或者,还可以加上组合柜一套半套的。即使折价赔偿,损失也是铁定了的。他们并不打算趁机狠吸保险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没了,他们似乎更得靠着国了。这是一种心理习惯。好比一个人上衣丢了,就双手紧提着裤子。那么国是什么呢?对他们而言,在这座不再是城市,几乎是漂浮的废墟上,除了是国旗,还可能是什么呢?然而他们云集到五星红旗之下,又并不完全是,也不仅仅是,受习惯心理暗示所做的决定和选择,的的确确,都不同程度地具备着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这一点,仿佛人的某一种特殊品质,在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时候,是不太会得到验证的。他们中,某些人曾梦寐以求地渴望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机会,曾千方百计地为自己创造过有朝一日一步迈出国门的条件。他们因目的屡遭波折难以实现,也曾诅咒过一大桶万能胶似的把他们黏住的这一个国家,并且曾对自己暗暗发誓,一旦离开它做千秋雄鬼永不还乡!但是现在,此刻,他们的想法却变了。他们更愿以无可指责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径告别这个国家,却从来也没打算在灾难之际趁隙而去。他们是生活中那些讲究做人原则的人。做人的原则之于他们,常常是至高无上的。他们是属于那种在点数工资的时候,若发现少了几十元,一定要认真对看工资条并且一定要问个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讲目的不讲手段的人们的眼光看来,他们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药的人。而在越不寻常的情况下,他们似乎越显得迂腐,并且固执。也许以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辞国而去的。但现在,但此刻,他们觉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国旗之下。维护国家尊严和荣誉的义务感责任感,一旦在他们的思想方法中,和他们一贯恪守的做人原则联姻,诞生的立场也是相当坚定的。这些人中有为数不少的知识分子:一向受到国家信赖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视为歧路人的;一向被认为是“左”的并一向以光荣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认为是“右”的是“异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们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远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紧地附在一向附惯了的“皮”上;后者们因自己再也不愿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须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识分子的原本的样子。他们虽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但是并不打算互相亲和。他们虽彼此救死扶伤但过后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来”。所谓道不同,经不同,心中那“菩提树”那“明镜台”,便也决然地不同。尽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一心向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