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在克里尼昂古尔区警察局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备案笔录上,有这么几栏:日期—身份—事件摘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多拉·布吕代一九〇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生在巴黎十二区,奥尔纳诺大街41号。听证会当事人:埃尔内斯特·布吕代,42岁,父亲。

在空白的地方还有一串数字:7029 21/12,我不知道它们所指为何。

克里尼昂古尔区警察局位于朗贝尔路12号,就在蒙马特尔高地后面,警长名叫西里。不过埃尔内斯特·布吕代也可能去了市政厅左边的警局,蒙塞尼路74号,也归克里尼昂古尔警察局管:这个警局离他家更近。那里的警长叫高尔内克。

多拉已经离家出走十三天了,埃尔内斯特·布吕代一直等了这么多天才去警察局报女儿失踪。可以想见这漫长的十三天里,他的不安和犹豫。一九四〇年十月犹太人人口普查时,他没有申报多拉,也是在同一个警察局,警察很可能会发现这一点。一心想把女儿找回来,结果他让她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埃尔内斯特·布吕代听证会的笔录在警察局的档案里没有。或许在警察局,这类资料过了一段时间就被毁掉了。战后几年,警察局的另外一些档案也被毁掉了,比如一九四二年六月特别造册的户籍簿,一周时间,所有被归为“犹太人”那一类的人,只要满六岁,每人就会收到三颗黄星。这些户籍簿上盖着“犹太人”的印章,有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还有一栏是供他们领完黄星后签名用的。在巴黎和郊区的警察局,总共有设了五十几个登记点。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埃尔内斯特·布吕代是怎么回答警察提出的关于他女儿和他自己的问题的。或许碰上警察局里一个混日子的职员,他觉得这无非只是一桩稀松平常的案子,和战前一样,他对待埃尔内斯特·布吕代、他女儿的态度和对待普通法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当然,这个人是“前奥地利人”,住在旅馆里,没有正当职业。但他女儿出生在巴黎,她有法国国籍。一名少女离家出走。在这个动荡的时期,这种事情越来越常发生。这个警察有没有建议埃尔内斯特·布吕代在《法兰西晚报》上登一则寻人启事,既然多拉已经失踪两星期了?还是报社的一个职员,负责跑“社会杂闻”和警察局的消息,在当天发生的种种意外中正好看到这起失踪报告,于是写到了“从昨天到今天”的栏目里。

我对自己一九六〇年一月的离家出走印象非常深刻——难得有这么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是一种一下子切断一切联系的轻飘飘的醉意:把别人强加给你的纪律一下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寄宿学校、老师、同学。从此以后,你和这些人都毫不相干;跟不爱你、根本指望不上给你任何帮助的父母也一刀两断;一种强烈的反抗和孤独的感觉,让你忘了呼吸,处于失重状态。或许这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几次感觉自己真正在做自己,在走自己的路。

这种陶醉的感受并不能持续很久。它毫无未来可言。你很快就会栽跟头。

离家出走——据说——是一种呼救,有时候是一种自戕的方式。不管怎么说,在很短的时间里,你会体验到一种永恒的感觉。你不仅和世界切断了联系,而且跟时间也割裂了。在上午快结束的时候,天空蓝得轻盈,你也一样,感受不到任何一点压力。杜伊勒里花园钟上的指针永远静止了。一只蚂蚁在没完没了地穿过太阳黑子。

我想到多拉·布吕代。我对自己说,她的离家出走并不像二十年后我的离家出走那么简单,我不过是回归到一个庸常的世界。一九四一年十二月的这座城市,它的宵禁,它的士兵,它的警察,所有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敌对的,都想要她毁灭。十六岁,整个世界都在跟她作对,虽然她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