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4页)

拖着十几斤的重镣,严谨被转移到整个监室区最角落的一个房间。房间内的条件看上去还不错,室内只放着一张固定在墙上的铁床,配有单独的卫生间,竟是个看守所内罕见的一室一卫格局。但是严谨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问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孔,照明的开关在门外,灯一灭门一关,室内便漆黑一片——其实这就是一间变相的禁闭室,跟马林临刑前待过的那间黑屋子没什么区别,正常人在这种乌漆麻黑的环境里最多待三天,再长就有精神崩溃的可能。

严谨走进去,门就在身后迅速关上了。大团大团的黑暗立刻扑上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触在人的脸上、手上与身上,柔软而冰冷,会让人感觉到整个身体仿佛都灌注在这黑暗里,变成一块黑色透明的琥珀。他摸索着在床上躺好。手铐的束缚和脚镣的重量,让他只能侧躺着才能缓解手腕与脚踝处的疼痛。眼前的黑暗他并不陌生,也并不惧怕。当年的“小黑屋”训练,他的最高纪录是整整七天。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房间,没有任何光源,没有任何通信工具,也没有任何外界的信息,只有食物和水。唯一计算时间的工具,就是一顿饭与下一顿饭之间的间隔。三段饭吃完,再进入一段更深更长的黑暗,那就是他的夜晚。在黑暗与黑暗的交替里,他还要时刻留意屋子外面任何的动静和声音,因为出了小黑屋,会有考官询问他听到的声音特征,答不出来便被淘汰。从小黑屋里出来,一个原本外向活泼的少年士兵,从此学会了沉默寡言。蹲守目标时他可以对着瞄准器下的一朵花不停地看,看上十二个小时,直到闭上眼睛,那朵花在脑海中的映象,比2400万像素的相机摄下的照片更加清晰。

但是这一次,严谨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门上的孔每天定时打开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残羹,再送进新鲜的食物和净水。开始两天负责送饭的还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动过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顿饭都是什么样子送进去,再原封未动地取出来。

严谨觉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里,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触觉熟悉环境、原地跑步、唱歌、背书……但此刻他只是感觉累,每一节骨头都酸痛酥软的疲累,仿佛刚刚进行过一场超越极限的拉练。躺在相似的黑暗里,他不断想起云贵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记忆中与黑夜相伴时见过的最多的画面。原始森林的黑风在耳边呼啸,空气中到处是厚腻的动植物腐烂的味道,亚热带低气压的酷热,身上厚厚的涤纶网布伪装服,都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抬起头去寻找星空。绝少污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满天星斗错落有致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远镜,肉眼都能看到各个星座各就其位地闪烁在天幕上,散发着沉静而又永恒的光芒。那份恒久与浩渺,使人顿生敬畏之情。

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此时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周遭的黑暗,这无边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体,不动声色地流进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却亮了起来,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颗颗滑过。严谨感觉记忆有些混乱,二十世纪末那场最瑰丽的英仙座流星雨,应该是他参加特种大队选拔测试时,当他蒙着眼被一辆吉普车扔下,独自一个人被遗落在锡林郭勒草原深处,无意中看到的至今难忘的一幕。

他缓缓地蜷缩起身体。监室里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风吹过来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样。黑夜、冷风、沼泽、夜行动物绿色的眼睛,尚未年满十九岁的小小列兵,站在无遮无挡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渺小,什么叫恐惧。紧紧搂着心爱的自动步枪,他毫无羞耻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见那无数颗划过天际的流星。他抹掉眼泪,呆呆地仰望着头顶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如此熬过了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