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下一世

江西的矿山巍峨而遥远,总有缓慢的矿车在山的脊梁上来回地穿梭。站在外公家的院子里远远地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

江西的矿业曾经非常发达,矿工出身的外公是当年江西省的第一矿务书记。

记得我 4 岁的时候和母亲回江西,下了火车总有外公的警卫员开着吉普在外面等着,在发电报的那个时期,外公家早已经有了装蓄电池的话机,和现在唯一不同的是需要接线员帮忙转出去。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苟言笑的他给家里所有的人带来了无比的安全感。

外公家的晚饭时间大概是下午 7 点,很多时候全家人都坐好了外公还没有回来,于是小舅便会带着我去接外公,远远的五楼上外公正探头朝下看,看见我们便大声地挥手说:“我忘记带钥匙了。”─他常常会忘记带钥匙,然后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外公家有前院后院,前院是大片大片的假山,后院是大片大片的植物盆景,小学时学到“昙花一现”这个成语时,全班同学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看过真正的昙花,当时我还记得外公非常骄傲地告诉我什么是昙花,然后命令全家人坐在一起等待昙花的开放,以及分享清香。

对于盆景外公是极其热爱的,四处搜集也会自己修剪,哼着小曲自得其乐。

可我也像所有的小孩一样,对外婆依恋而对外公总是害怕的。

他经常会眉头紧锁坐着发呆,4 岁的我根本就不清楚人生为何有那么多的不愉快。外公外婆一共生了 2 男 4 女,都对我宠得厉害,因为我是家里孙辈中的第一个小孩,所有人都把精力投入到了我的身上。

大姨教我一辈子都看不懂的英文,估计阴影从那时就开始有了。二姨出很多题目给我,并把周围院子里的小孩组织起来进行考试,我常常是第一。三姨不是外婆亲生的女儿,但是却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小姨比我大不了多少,她的衣服都是专门找人订做的,早早就用上了蕾丝的花边,所以小时候每次我没衣服穿时,外婆都会从衣 柜里拿出漂亮的蕾丝花边的外套给我换上,然后我开心地穿着出去逛荡被很多人围观,纷纷扯着我的衣服问是哪里做的,料子真好,手工独到。

小时候就穿了蕾丝边的我总被人误认为是女孩,所以现在我一看见蕾丝边就想逃跑。

经济萧条下来,外公的眉头更为紧锁。

5 岁时我被父母接回湖南开始了学习的生涯,舅舅们去了广东,各自安家立业。外公外婆光荣退休被接到了广东安享晚年。

再后来,记忆逐渐模糊,有关外公的记忆只是皮肤上的刺痛,那是他少有几次用胡须刺我脸留下的感觉。寡言,少语,懒于解释,只因为一切都在继续、在努力。

我大学毕业,外公的身体也虚弱起来。每次去看他,都不会忘记给他买最好的香蕉,那是他最爱吃的水果。当然,舅舅也说,外公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当年他那些吸足了尘土的工友们因为肺病相继离开,只有他还能够看到那么努力的我们和即将长大的你们,他已经很幸福了。

有一张照片是去年夏天回去和外公外婆的合影,恍惚之间,就回到了江西的那些年,树荫下的院子,假山里的泉水汩汩流动,配合着大树上的知了声,绿色氤氲到了整个 院子。他躺在后院的摇椅上,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经过的人也是蹑手蹑脚。那时的他没有想到,他养育的这些孩子原来可以长得这样茁壮和健康。

去成都出差的前一天,公司的中央空调开得没有节制,想起来和爸爸通了电话,提及前几天外公因高烧而住院,长时间的沉默后,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出来。

就好像被摁进了水池里,无法呼吸,不能呼吸,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眼泪也哗哗地落下来。他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脑子嗡嗡作响。